碰巧那日猫仙下凡,闻着酒香跃入窗台,站在矮案上咪呜一声,乍一看好像凡间未开灵智的兽。 既然是仙,当然身怀仙气。 引玉一眼就认出,这哪是寻常凡兽,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的酒友。于是未等那猫开口,她便径自倒了杯酒,推到那乌云踏雪的猫身侧,戏谑道:“今儿怎想到要来我晦雪天小坐?” 猫仙未化人身,白须一动,低头嗅着酒香,说:“今儿小悟墟要来新法衣了,我在京门未等到你,料想你还不知道这事,便特地下凡一趟。” 引玉一愣,把酒杯挪开,说:“特地?我看你是没见我携酒上天,心里急。” “被你看穿了。”猫仙逐了过去,探舌卷起杯中酒液。 “这事我的确才听说。”引玉微露诧异,“新佛,那可是大事,怎不见灵命告知京上其他三城?” 猫仙已喝得酒意上头,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灵命尊多久没现身了,又怎会出面宣扬这事。” “哪来的新佛。”引玉其实兴致不高,不过么…… 她卷了一绺发在指间,盘盘绕绕道:“仪式该是莲升主持吧。” “那新佛听说是从小世界来的,仪式的话自然是由莲仙主持,毕竟小悟墟的事,如今可都是莲仙在管。”猫仙喉中咕噜响,“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她。” “那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酒。”引玉起身,把酒壶给揽走了。 猫仙愣住,忙仰起头问:“不馋我能急哄哄下凡?” 引玉似笑非笑地睨它,转而还将壶口堵上,说:“你要是真馋,在我面前就别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我肚量小着呢。” “你真是急得连酒都不愿留给我了!”猫仙龇牙,塌腰做出攻击的姿态。 引玉浑不在意,慢悠悠说:“那不是还给你剩了一杯?”说完,她摇身化作轻烟,顷刻便消失在窗棂前。 白玉京门下有天兵把守,引玉却不慌不忙,连酒都不藏,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说起来,自打灵命闭关,小悟墟已极少迎进新佛,如今新佛要想进小悟墟可不容易。 这新佛一来,白玉京不少仙神都觉诧异,也不知灵命是不是要出关了。 偏灵命还是不现身,众仙也估摸不清,新来的那位是受天道召请,还是受灵命点化成仙。 既然是喜事一桩,白玉京上何其热闹,众仙都往小悟墟赶,纷纷赠礼道喜。只是,众仙只光站在小悟墟外祝贺,未得灵命应允,不好入内。 在一众仙神委委屈屈在小悟墟外诵贺辞的时候,引玉不疾不徐地闯入其中,神色何其悠哉。 引玉藏起酒,路过时酒香四溢,回头打趣说:“要不一起进来?今儿日子不错,就算是坏了小悟墟的清净,想来灵命也不会生气。” 那些仙嗅见酒香,欲言又止着,只当引玉是喝了酒过来的,全然不敢猜,她竟是把酒带在了身上。 众仙摆手,说:“小仙在这祝贺就成,进去反倒给佛陀们添事。” 引玉不慌不忙,弯起眼又邀他们同行,说:“快些,迟了可就要误了典礼。” 众仙再度推辞,“既然是小悟墟,还是得守这净地的戒律,我等便不进去了。” 引玉摇头,闲庭信步般往里走,懒声道:“那我只好独自进去了。” 绕过高矮不一的塔刹,撞见一行僧人走近,人群中有一张新面孔,便是还未易名为无嫌的邬嫌。 引玉停步,只觉得怪异,小悟墟神佛无数,她却是头一次见到,应召成仙的僧尼身上,竟有如此浓重的业障因果。 她和为首的引路僧闲谈了几句,只当灵命是闭关闭久了,看岔了眼,转身便找莲升去了。 到莲池,她见莲升还在菩提树下,便卧到树枝上,折下一片叶子逗弄树下人。 那心如木石的莲仙不搭不理,被那么撩拨着,却也不露愠意。 “知你无暇陪我,我自个玩儿就是,你忙你的去。”引玉收起叶子,抚起身下菩提枝,又说:“折了你叶子,下回拿琼浆还你,此番先赊着。” 莲仙起身便走,忙典礼事宜去了,走前倒是在池边磐石上放了几粒鱼食。 引玉自个儿留在莲池边,过后不久才知石头上躺有鱼食几粒。她见状一哂,弯腰捏起鱼食,挥臂便将其撒入池中。 那些鲤鱼统统从苍翠莲叶下窜出,鱼吻朝水面碰去,先到先得,为数不多的几粒鱼食很快便被衔光了。 起先莲升还出不得莲池时,引玉每每来这,都会向小沙弥讨上一些鱼食,好逗弄那池中仙,如今莲升已不必再拘于池中,她却落下了喂鱼的习惯。 莲升啊,倒是清楚得很。 引玉俯身拨动水面,明知莲升不在,却还要轻悠悠地说一句:“莲升,今日对我动心不曾?” 莲升是不在,可莲池与她相系。她远在参禅塔刹下,正在宣诵经书,闻言微微一顿,使得一众佛陀诧异睁眼。 莲升很快敛了心神,神色不变地继续诵念,在无嫌被带到参禅塔刹前时,恰好念到“缘解”二字。 缘解,解的是与俗世之缘,是要切断成仙前的那些爱恨纠葛,净去心中杂念。 参禅塔刹里顿时涌出澄净流水,汩汩打湿莲升赤着的双足,沾湿她红裙白罩衫的下摆。但她不以为意,取来一只金钵,抵在塔刹边盛了满满一碗。 那是忘醧,人死要喝忘醧,成仙亦然,否则做了神仙后,又怎能不为私情所困,怎能执掌一方天地,料理天地人三才事宜。 邬嫌定定站在莲升面前,眼中噙着隐约怨愤,好像心中既容不下天地,也不会与自己和解。她的喜怒痴嗔太过浓烈,烈到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既会伤人于无形,也会让自己入地无门。 这样才更该喝忘醧,偏邬嫌不肯喝。 莲升递出金钵,淡声说:“喝去此碗忘醧,浮生执念,便成过眼云烟。” 邬嫌死死盯着那只金钵,忽然将其打翻在地! 众佛陀大惊失色,这算是头一回,有人打翻天净妙法莲递出的忘醧。 莲升眉头微皱,也未料到忘醧会被打翻。 她虽是在小悟墟里修成的仙,却没有用之不竭的慈悲心,她当即施出一缕金光,束住邬嫌的双手,威逼般微微倾身,说:“不喝忘醧,便是不想成仙,为何还要受召前来?” 邬嫌动弹不得,莲升明明在问她,却又不允她说话,她空能张口,却是一个字音也吐不出,眼底愠怨愈烈。 引玉离开莲池,这时已站到佛陀们的身后。她极轻地呵出一声,既是因为这新来的不识抬举,又因莲升那藏不住的愠意。 多生动,好像连濯清涟而出的莲都稠艳了几分,勾得她心痒难耐,越发想将那层层莲叶拨开,好无遮无拦地撩拨到那颗石头心。 邬嫌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不过她的心绪全写在了脸上,她不是苦大仇深,而是要以怨报怨,她身心和魂魄俱被那些业障因果渲染成纯黑一色。 “为什么要应召,为什么不喝。”莲升逼近问她。 邬嫌得以开口,哑声说:“若忘记过去种种,我成仙还有何意义!” “那你不该成仙,小悟墟留不了你。”莲升退开一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续上了一碗忘醧,只是,这次她不急于递出。 邬嫌道:“我是应召前来!” 莲升回头,眉心花钿如火,神色冷淡却锐利,说:“想入小悟墟?” 邬嫌不言,但她那坚定又戾气十足的目光已替她言明。 莲升再度走至邬嫌面前,钳住邬嫌下巴,迫使她仰头张嘴。 忘醧一倾而下,灌入邬嫌口中,将她一身僧尼长袍打湿得痕迹斑斑。 众佛陀纷纷合眼,双掌一并,诵起经咒,随后便听邬嫌痛喊出声,好似在受剜心裁骨之痛。 邬嫌倒地不起,如受奇耻大辱,抱起头颤抖不休。 忘醧要洗去的是她的记忆,是要切断她与过去的牵连,怎能不痛? 在逼邬嫌咽下忘醧后,莲升朝参禅塔刹上一拂,淌出的泉水越发汹涌,但流出的已不是忘醧,而是涤去尘世污浊的净水。 莲升取净水洗手,不咸不淡地朝蜷在地上的邬嫌睨去,淡声说:“待忘醧洗去你的记忆,你便不再能用过去的名字,你要等灵命尊赐名,还是自己已有主意?” 蜷缩在地的人还在瑟瑟发抖,半晌终于挤出声音。 “无嫌。” 随即,佛陀中有人大喊:“仙辰匣上姓名已纠!” 莲升转身,将金钵抛入虚空,说:“你等与她同留此地,初来者要经瑞光焜照三日,才不会再有变数。” 众佛应声,而无嫌昏了过去。 净礼小成,众佛陀盘腿坐在净水中,需诵念整整一日的经咒,助无嫌醒来。 灵命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石像里传出阵阵钟磬声,好似天雷滚滚,响彻云霄。 引玉眼看莲升要走,不作声地跟上前,却因石像里的钟磬声似乎比以往洪亮,不由得仰头望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见灵命的像眨了眼,许是……看错了。 莲升成日都在小悟墟,鲜少会离开莲池,这可不,刚给无嫌喂完忘醧,又回到了莲池边上。 她知引玉一定没走,于是转身寻觅,果然看见那人从菩提树后走了出来。 引玉负手走近,活像是这小悟墟中的主人,说:“方才我也在参禅塔刹前看着呢。” 莲升往石上一坐,作势要凝心凝神。 “你逼她喝忘醧,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引玉也坐到石上,歪着身意味深长地盯她。 莲升淡声:“继续要入住小悟墟,那她非喝忘醧不可,我不过是助她一臂之力。” “你不觉得她有些许奇怪?”引玉耳边还响着那铛铛钟磬,幸好离得远了些,听着没那么震耳了。 莲升平静道:“既然是灵命尊允了的,便无甚奇怪。” “你好听信牠。”引玉是在揶揄,但话里还夹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莲升一顿,说:“我受小悟墟福泽,在此处受召成仙。” 引玉屈着手肘往对方肩上一撘,好似亲昵无比,托起下颌说:“你如此敬牠,怎不见敬我几分?” 这人眼波流转,分明是在暗设机关,诱莲升入瓮。 莲升守着那禅心,闭起眼不闻不看,不善欲、不记欲,才能包容万物,求得涅槃。 “莲升。”引玉特意靠过去,在莲升耳边说:“理理我?” 莲升心潮被那落在耳畔的潮湿气息波及,定住心才开口:“是你不想我敬,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引玉哪是要与莲升厮抬厮敬,她可不像其他神佛,心中有求不敢说,她不光要说,还要做。 于是她掌心一翻,取出一枚红得惊人的玉,说:“你且静心凝神,你忙你的,我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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