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依旧没有睁眼,但听那什么忙与做的,哪还定得住心神,那由禅心竖成的高堂广厦早摇摇欲坠,她知道,她心已不净。 闭眼时,她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坚石凛冰被刮刮挖挖。 引玉的吹气声近在咫尺,当真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寸步不离。 可那点细微动静,已足以在莲升胸膛下掀起滔天浊浪,她是在念清心咒,但念一句忘一句,什么静心凝神?不过是在蹉跎自误。 半晌,一块被冰凉之物贴上她侧颈,那润腻触感叫她再无心自欺,她蓦地睁眼。 引玉见莲升僵住,一颗心便雀跃非常,明明已按捺不得,却还要故作出不矜不盈的模样。 她轻轻一笑,说:“送你,我亲自雕的。” 莲升侧头去看,才知贴在她颈侧的,是一枚莲花样的赤玉。 “这是我从晦雪天带上来的赤瑕玉,滴血后火烧不化,刀斫不毁,除非你一定要它碎,否则它必能长伴你左右。”引玉吹去沾在手上玉屑。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欲,它佯装成绕指柔肠,叫莲升一败如水。 莲升不得不接住那枚玉,摩挲起精心雕出的纹路,问:“为什么给我。” “要你随身佩戴,随时都能想得起我。”引玉不打自招。 莲升神色不变,将赤瑕玉握在掌中,许久才说:“我会戴。” 引玉得寸进尺,挥手展开山水春色图一幅,问道:“收了礼,是不是该还赠?” 莲升无从拒绝,只能与她进到画中。 画中山海湖川全凭引玉一念,只见春江如练,鸟雀在檐上争鸣,画舫上三两人闲唱小曲,好不热闹。 这是凡间一景,过往的“人”全由引玉捏造,唱曲的只是唱曲,垂钓的也只是垂钓,岸上吆喝的只光吆喝。 远处山水春树显露出浅淡墨色,想来此景并非延绵不绝,而是有边有际的。 莲升尚未下过凡间,却常从引玉口中听说凡间种种,凡间屋舍与白玉京不同,有的是红墙黛瓦,有的是青砖金顶。 如今,那些世俗之色全浸入她眼中,破她防备,势必要将她熏染成一个喜怒从心的俗人,这一定是引玉的计谋。 引玉负手,“这是我画中一景,好看么。” 莲升不看景,只看她,说:“已随你入画,再接着,是不是要邀我到凡间亲自一走?你是懂循序渐进的。” “欲速则不达嘛。”引玉心思不掩,说:“那你愿意么。” “若是有这闲暇。”莲升移开眼。 引玉不心急,从画中离开后,便将这长画一卷,塞入莲升怀中,说:“送你。” 莲升本想拒绝,但被那双含情眼一瞬不瞬睨着,不由得便将那些清规戒律抛到了身后,说:“那我收下了。” 引玉拍她手背,千叮万嘱:“那要找个好位置挂起来,否则对不住我的心意。” 挂,怎能不挂。 莲升转而就将这画挂到了莲池边的听心斋内,这听心斋仅作小憩只用,室内狭窄,画卷不得不正对着矮塌。 见莲升挂好画,引玉才说要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她特地绕去看了灵命的石像。 那像分不清男女,跣足披发,单膝盘坐,实在是随性张狂。 它一双眼紧紧闭着,哪有要睁开的迹象,像内仍传出钟声阵阵,但比之先前,已平稳了许多。 怪事。 引玉仍是不明白,无嫌何以进小悟墟,而灵命为什么还是不现身,这闭关也闭得太久了。 看不出究竟,索性离开,不想刚转身,引玉便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毒蛇般将她盯着。 引玉猛一转身,却见石像还是闭着眼,而周遭除她外再无他人。 翌日,莲池禁制内恰似夜色降临,只可惜白玉京上只有白日,绝无夜色,禁制里的皎皎星月,都是假象。 听心斋那挂在墙上的画无风而动,画中山水骤变,渐渐凝成一女子身影。 画中女子的轮廓与面容越来越清晰,竟好像要从画中钻出! 歇在矮塌上的天净妙莲仍在闭目养神,听见画卷簌簌而动,却察觉不到有风入室。 莲升蓦地睁眼,冷着脸眺向墙上画。 只见画中探出半个身影,那人眉心坠子晃悠悠的,乌发差些便曳及地面。 是引玉,引玉双臂扶在画边,翩翩然从画里钻出,半点偷摸入室的羞臊也不见。她往矮塌边一坐,撑起下颌,打量起莲升眼里未散的惺忪。 “花前月下,说的不就是此时?”引玉下巴往窗外一努,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说:“否则不就枉费了这好夜景。” 说着,她弯腰贴近,呢喃般呼唤:“莲升啊。” 莲升一勾手,挂在墙上的画登时卷起,她禅心大乱,心急气躁地将画卷丢出窗外。 引玉可舍不得那画摔坏,当即飞身去接,一笑置之,说:“见你一面,也算得偿所愿。” 莲升只手遮住双眼,仰躺在榻上按住勃然跃动的心。 欲这一字,最是难掩,一举手一投足,所求所盼全部袒露无遗。 引玉抱画离开,算着时间,无嫌也该醒了。 她找到参禅塔刹,见无嫌正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远处高高伫立的石像。 许是察觉到有人前来,无嫌扭头,鸷狠浮上眉眼,但只浮了一瞬。 引玉静站不动,她心知那碗忘醧是莲升亲手所接,不该有假。 无嫌看她一眼,便回正身,继续诵念起无上经文。 作者有话说: =3= 接下来有四章半的回忆,然后到下一卷
第75章 无嫌醒得倒是早, 神色还极不对劲,是忘醧不生效,还是她身有特异? 引玉立刻想到灵命那传出钟鸣的石像,想到那双似睁却合的眼, 不知是灵命作怪, 还是忘醧本就不纯。 此时, 参禅塔刹边上还有不少佛陀在诵念经文,如此多双眼睛在盯着, 无嫌如何吐得出忘醧? 且不说,忘醧入腹就会化入灵肉, 咽下去, 便悔不得了。 浄礼过半, 还未全成,佛陀们不能轻易打断诵念, 只能朝引玉合掌示好。 引玉索性转身, 袖角却是一沉。 一小沙弥暗暗拉住引玉的袖子,噤声不言, 神色间却好似有千言万语。 引玉遂了这沙弥的意,放轻步子走到边上,回头问:“有话要同我说?” 她常来小悟墟,此地的沙弥佛陀全都认得,当即想起,这不就是当时同她讨要了莲花绢帛的小沙弥么。 初入小悟墟时, 这沙弥便是矮墩墩一个,这么多年过去, 身量和相貌一点不变。 沙弥朝参禅塔刹望去一眼, 似乎有所顾忌, 半晌才招手示意引玉蹲下,他一边儿踮脚迎上。 引玉弯腰,听沙弥凑到耳边说:“上仙,你同灵命尊交好,你可知牠为什么不现身?” 这恰也是引玉想问的,照往常来说,灵命闭关不该如此久。且不说今儿小悟墟还迎来了新法衣,灵命不在,有几分不合规矩。 不过么,就算讲规矩,讲的也是小悟墟的规矩,小悟墟由灵命掌管,牠说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引玉一个外人,哪好说三道四。 “我哪里知道。”引玉见沙弥忧心忡忡,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她思及昨日之事,想想又说:“你可有觉得,石像传出的钟声略有失常?” 沙弥欲言又止,小声说:“石像与尊者相系,灵命尊或喜或怒,都会波及钟磬声。” “灵命在闭关,闭关是修心。”引玉轻呵,“哪来的大喜大怒?” 小沙弥答不出,眼中忧虑更重。 “你觉察得到,其他佛陀一定也能。”引玉悠然自若地看他,说:“你怎么不问其他主事的。” “我问了擎灯尊者。”小沙弥惶惶不安,“他也不知。” “就无人进石像一问究竟?”引玉眼眸微眯。 确实是要进石像,那单一脚掌便能站上百人的参天石像,其实就是灵命的静思之处。 小沙弥摇头,局促道:“那是禁地,尊者静思修禅,无人可以入内。” “说来,我还未涉足过灵命的闭关之地。”引玉听着声声钟鸣,心不在焉地说:“过段时日,要是还不见牠出来,我便代小悟墟去问问。” 沙弥双眼噌的一亮,双掌合十说:“多谢仙长。” 闲谈几句,沙弥便要回参禅塔刹前。他擅自离开,已算犯下大过,幸好没人留心他的去向,否则难逃其咎。 引玉绕开参禅塔刹,踩着刻满经文的石板拾级而上,走到灵命的石像前。 那石像的姿态大为不拘,像上有斑驳痕迹,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日晒晒坏的。观其双眼,当真是紧紧闭起,到底是石头雕成的,又未做成活珠,岂能说睁就睁。 可惜石上布有禁制,觉察不到里面有无神迹。 引玉站在像前,风过时钟声响起,当啷数声,响得剧烈,好像灵命心烦意乱。 她双耳被震得发痛,赶忙唤道:“灵命。” 石像中无人回应,钟声又响。 引玉捂起双耳,受不得一点疼,索性离开此地。 她慢悠悠走向京门,仰头便见那乌云踏雪的猫正在舔爪子,哂着问:“到哪偷吃东西了?” 猫顿住,低头朝她看去,说:“终于舍得从小悟墟出来了?如何,见到那新来的了么。” “见到了,不过我不是才出来,是又去了一趟,此前一个来回未被你撞见罢了。”引玉说。 猫仙眯眼,说:“我天天都在这牌坊上,如何能不叫我撞见?” “我有妙法。”引玉抱紧画卷,根本不怕将纸压折了,说:“那新来的,可比不上莲升。” 猫乐了,“谁比得上净水妙法莲,要真有这么个人,你还会追着莲仙不放?” 引玉慢悠悠开口,一副无心细说的模样,“我又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猫又低头舔爪。 引玉微作停顿,皱眉说:“不过,小悟墟那新来的有些奇怪,我看她身上满是业障,也不知是如何登的仙。” “莫非仙辰匣弄错了?”猫仙揣度,“第一回登名倒是容易,等于是知会天道一声,第二次登名,要受天道查验,过了那关才算完完全全成仙。” 引玉轻轻一哧,摇头说:“或许是灵命亲点的呢,灵命要她,自有法子让她留得下来。” 在这白玉京里当神仙的,要么是受天道召请,也许才刚在凡间出世,名字就已登上天界的仙辰匣,在历尽苦难后,受召飞升,一来便是有职务的。 另一种,便是由其他上仙亲点,当其座下弟子,平日里只听那上仙一人之言,在天上是没有职务的。 如今灵命连面都不露,众人也不知无嫌算是哪种。 猫仙在玉质牌坊上翻了个身,变成长了一对猫耳的女子,半偎半伏地说:“说起来,我昨儿早上去找你的时候,在晦雪天里见到旁人的仙迹,但那气息太过隐蔽,我分辨不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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