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不说话了,一动也不动。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在防护服内会感觉自己出汗,呼吸阀像个笼子,箍住我的口鼻,临近正午,我把车停在路边,从箱子中拽出燃料灌进邮箱,李好好说她要去上厕所,按照工作流程,这是不允许的,她应该在车内用特制的袋子解决。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在哨所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与李好好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对于“正常”的定义像是一条曲线,随着时间的流动不断起伏,现在它标准很低,或者是因为看了她的口腔后,上厕所这件事就显得平平无奇。 我挥手,她小跳着跑到一边脱鞋。 我从车里挖出水壶,想起我穿着防护服,又把它搁下了。 路边站着一双靴子,靴子前面叠着一件防护服,李好好毛茸茸的头发在野草中飘散,像这些草中的一束,迎着温热的阳光漂浮着。 没一会儿,她钻了出来,赤着脚踩在马路上,脚踝上的金环与细链子闪闪发光。 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朝着我含蓄地笑。 我又探身够过水壶:“漱漱口,顺带洗洗手。” “在外面还要这样吗?”她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张口的时候我又看见上下牙在打架了,转过眼去,听着她咕噜噜地蹲在路边漱口洗手,剩了小半壶水递回来。 天热了,后背流出汗,车里像个闷热的罐子,防护服像某种塑料包装,我是过期的咸肉,在热风中变质,抗拒了一会儿,我还是钻了进去。 半天没有等到李好好,我再探头出来,她靠在车旁边,手臂搭着履带,在车身的阴影中眯着眼躺着,防护服铺成人的形状,她原样躺上去,鞋子就放在脚边,脚趾像刚长出来似的胡乱地摆动。 我就坐在她旁边,阴凉地让人感觉好了些。 前段时间的雨或许是一场春雨……雨水过去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算过节气了。 战后四季也是模糊的,我知道这是春天。 李好好在风中亮着纤细的胳膊,她穿着破破烂烂的T恤和短裤,手脚闪烁金光,我里面穿着毛衣,看着她有些冷。 李好好惬意地眯着眼,过了会儿和我聊起天:“一觉醒来,我觉得牙痛,上牙和下牙在打架,我的牙齿是很好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但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说不是因为她不好好刷牙长蛀牙才导致长了这么一嘴活物。 我也不会去细想:“现在疼么?” “刷完牙就不疼了。老实说,他们住着,我也不疼,但是他们互相打架,我的舌头,和牙齿的底座,都会疼。” “牙龈。”我解释“牙齿的底座”。 “他们打架的时候你就漱口。” “刷牙刷掉很多东西,但是我其实……嗯……已经不想吃人了。” 我望着她,她用手指掏着嘴巴,想要把牙齿里面的人挖出来,终究是徒劳,最后她说:“我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你说的战前战后,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唔。” “有人也在提战前战后的事情,我一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是刷牙。” “嗯。” “你们也打架吗?和谁打呢?” “和另外的人打架。” “哦,”李好好扯着我的防护服,“你出汗了,脱了吧。” “在野外不能脱下防护服。”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李好好忽然有意违背我的原则,压在我腿上解扣子。 “风的味道,”她嗅了嗅,让我把鞋子放在一边,“你吹吹风,你热得很辛苦。” 我穿着黑色的毛衣,裹着我的身体。袖子下的手臂出现抓痕,那是我的从前的伤口,杀死林不秀的时候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嵌在里面,挖出了三条深深的沟,我用毛衣遮挡着我的伤疤。 李好好肆无忌惮地亮着自己的疤痕,好像它们生来就长在那里。 我什么都不去想,如果不去想身边的各种“不正常”,一切就会很正常。 仿佛这是战前的某个午后,我开车带着亲戚的小孩跑来野外露营。 我盘起腿,风像柔软的布娃娃拥抱着我,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流入鼻尖。 “困了。”李好好压着我的腿,抱紧我的手臂躺下。 “那就睡一会儿。” 她安静地睡下,我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胡思乱想。 只好讲一些能想得到的东西,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叫何染,我还没有念完大学就应征入伍,开赴前线,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就是听命令,不断训练,不断开枪,开炮,不断有人死,有人受伤,送到医院。” “我受伤后进入战地医院,然后,医院里的人……然后,有人来叫我参加考试,考试就是,在纸上回答很多问题,再去见一些人,回答很多问题。最后一些人被接走,我们刚上车没多久,炮弹从天而降,战地医院就没有了。” “战争,好像还在继续……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有一些叫做历史学家的人定义这些。战前,指的是,污染只发生在很小很小的规模内,我们出生,吃饭,长大,念书,工作……一切都很有秩序。战后,指的是现在,很难找到书看,没有办法种庄稼,不能上网,交朋友也不容易……比之前更容易死掉,做什么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据点里可以。”李好好忽然睁开眼睛。 我看着她,她又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说。” “稻苗据点吗?” 稻苗据点的废墟在两小时车程之外。 李好好拉了拉我的手:“何染。” “嗯。” “我喜欢战后。” 我回味了一下她的话:“你喜欢和我在哨所里吃麦片粥?” “麦片粥不喜欢。” 她领略过所谓“战前”,我想,大概是据点之中有秩序。 但它消亡得那么突兀。 我想起,有一天,我们的通讯员接到了来自稻苗据点的求援信息,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即时性消息,全靠补给员奔跑了。 所长紧急召集我们开会,最后他决定响应号召,哪怕只有微弱的力量也要去。 九个人不能全部出动,最后我们抽签,我,林不秀,赵辛衍三人留守。 他们刚走没多久就起了大雾,雾气弥散,环绕整个哨所。
第17章 蛀牙之国03 外面起雾了,白茫茫一片,雾气甚至蔓延到铁网内部,像巨大的蒸笼。 林不秀首先从玻璃后面转开身子,背对着这片雾气:“还没回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赵辛衍也转过身追着她走,我继续站在玻璃前面观察雾气,必要的时候我会跑上楼顶开动重机枪——但现在一片寂静,我没动弹,赵辛衍在楼下报时:“都十二点了。” 所长他们在十二个小时前离开,按照车程,至少需要两天才回来,我们不应该这么焦灼。但我们都知道在战后的世界中,雾气中酝酿着危险,林不秀在楼下不知道做什么,过了会儿,赵辛衍跑上来,面色凝重:“何染,十二点了。” “知道。”我回应,赵辛衍摇摇头:“你下来看。” 赵辛衍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服,和研究员的白外套区别很大,他匆忙地走在前面,我们下到一楼,面对着换衣凳的白墙上挂有一个圆盘钟表,指针指向十二点。 赵辛衍让我留神细看,秒针咯噔咯噔地转了一圈,分针在原地停留,咔哒了一下,似乎往前走了,但又没有往前,秒针继续往前挪啊挪。 “修一修。”分针坏了。 赵辛衍说:“不是这个问题。” “把它摘下来吧。” 我们把钟表倒扣在墙上挂好,秒针走过表盘,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赵辛衍站起来说听着烦人,把表摔在地上砸了,林不秀说你干什么,赵辛衍说没什么我听着心烦,它这个表都坏了,我听着心烦。 林不秀摸着两条辫子沉思一会儿,她是我们在座学历最高的人,这时候站出来拿定主意说:“赵辛衍,你检查下循环机,你的厨艺比较好,等忙完了你来做饭我们一起帮忙,何染,你用通讯联络一下试试,我去写日志,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慌乱。” 我习惯听从命令,上楼去通讯室打开电台戴上耳机,在沙沙声中保持警惕,捕捉一些来自外面的声音。但自从中间的信号塔疏于维护之后,哨所就像是孤岛一样,很难再收到什么消息,除非来自稻苗据点的消息再一次送过来——实话说,就连通讯员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收到的。 我戴着监听耳机握着笔,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敲门,我摘下一只耳机回过头,赵辛衍站在门口,用一条腿撑着看我:“何染,电台声音太大了,小点声,吵得我心烦。” 我没有争辩,拔出枪来指着他:“你的污染程度在加重,去分析仪那里吧。” “你吵到我了!我不能说一句吗?”他显然被我的举动惹恼了,但大家不会像我一样警惕地随身别着武器,左边是□□,右边是□□,他举起双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真是铁血军人作风。” “检查一下。”我说。 他也恢复了平静,叹口气:“行。” 检查结果是他的污染程度上升了大概十个百分点,我粗略估计的。枪没有挪开,他抓着头发跌在沙发上,过了会儿林不秀匆匆赶过来,看见这一幕也吓了一跳。 “他需要精神稳定,去睡会儿吧。”我说。 赵辛衍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但是林不秀抓住他肩膀让他别生气,顺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轻声说:“都是朋友,都是朋友,何染是为你好,睡会儿吧,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去做饭,好了我就叫你。” 赵辛衍甩甩头,捂着脑袋嗯了声,林不秀像是他的妈妈一样目送着他出去,又跟着我把他送回赵辛衍的房间去。 赵辛衍就住在我隔壁,林不秀顺势推开我的门说:“你也有点精神紧绷,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待会儿也喊你。” 我摇摇头:“你不能单独活动。” “组队?” “嗯。”我点点头,走在林不秀身后,她忽然挺直后背放慢脚步,和我肩并肩走着。 哨所的工作守则是不能单独出去行动,但哨所之内不受这个限制。但今天的雾气来得诡异,哨所内单独行动也显得有些危险,我和林不秀临时组成了小队,一起进入厨房,我们拿出面粉,林不秀会烤面包,她开始教我揉面,我们一边做饭她一边说话。 “你忽然拔出枪来,我觉得有点紧绷了,我们都是被污染的,下一次希望你能平和一点,不然忽然用暴力,可能也会刺激到别人污染程度上升。” 哨所里的同事一向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虽然独来独往,和谁的关系都说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听不进去大家的建议,回想了一下,确实是我有点太紧绷了,点点头:“下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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