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游知榆手里接过手机,手机没有戴壳,上面还残留着女人的体温,从她发烫的手指上窜了上来。 而游知榆又从她的手里接过那罐已经大部分都淌在她们身体里的啤酒,轻慢地仰头,喝了一口。 如海浪的夜色下,那仰起的脖颈白得有些晃眼,似是啤酒上那层汹涌的白色泡沫,也似是海浪里最上面那层的浪花,汹涌又短促。 桑斯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歌曲软件上,低着声音说,“其实我不太爱听歌。” “所以我选的,是我从深夜电台里听到的一首。”她在手机上点开那首歌,便将手机还给了游知榆。 缱绻舒缓的音乐便瞬间从耳机里传进耳膜。当清爽漫悠的男声出现的那一秒,她补充,“粤语歌。” 游知榆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用标准的粤语,慢悠悠地将歌名念了出来,“《老派约会之必要》。” 缱绻浪漫的歌曲里总是少不了歌颂情爱,这是当代人的共识。但歌名里似是而非的词语出现在两个人共享的一对耳机里,似乎会有些模棱两可。 比如说歌名里的“老派约会”,与前排那些坐在双层巴士上聊天互望,笑意缭绕的情侣,算是相得益彰。 但对桑斯南和游知榆来说并不是。 在游知榆将歌名念出来之后,桑斯南只觉得背脊越发发烫,耳朵上戴着的耳机热度也越来越高,似是快从她的耳朵里燃起缭绕的火雾来。 裹挟着酒精的头晕里,她想起她之前看到过这首歌的网易云评论区,里面的评论大多数在说: 【好想谈老派的恋爱】 【我们的恋爱要从收到一束花,要从短信交流开始,要用有线耳机分享音乐,花三个月或更久的时间相互了解】 【要在小卖部门口喝汽水】 【要逛遍市区所有路灯】 【要在夏夜的风里和对方共享这首歌里的所有歌词】 【吃饭,散步,送她回家】[1] 细碎的文字浮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桑斯南心惊得连着咳嗽了几声,明明那些评论区还有许多没有暗示、与她无关的评论,可怎么偏偏,此时此刻,她能回想起来的全都是这些内容…… 一些差不多都算是她做过的事情,和游知榆一起。 想到这里,她偷偷地抬眼看向游知榆。如果看到这些评论的话,听懂那些歌词的话,游知榆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意有所指? 还是觉得她的在意很多余? 这时,游知榆轻慢地抬眼看过来,在耳边浪漫缱绻的歌曲里,她的眼里是跳跃的光影,偏偏也溢出几分朦胧的氛围。 “要再喝酒吗?只剩最后一口了。”游知榆扬了扬手中的啤酒罐。 桑斯南有些犹豫,这时的她没想到这口酒会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只是慢吞吞地接过酒罐,一口将酒灌了进去。 不再冰凉的酒精淌进身体里,反而燃起了越发粘稠的汗,以及越发攀升出热度的皮肤。 这下连脖颈连着耳侧的那一处皮肤都在发烫。 她接连呼出几口灼烫的气体,车辆行驶进了海岸马路上,速度开始加快了一些,海浪在晃动,光影在晃动,风在晃动,她身体里的那些酒精也在晃动。 晃动着,晃动着,便攀成了脸上的热意,和头晕。 她将空了的啤酒罐捏紧,似是想通过制造一些声响,来让自己酒醉的反应不那么严重。 但观察出最后一口酒作用的,并不只有她。 “醉了?”晃动迷幻的视野里,游知榆往她这边靠近了一些,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没有。”桑斯南否认。 游知榆笑出声,视线停留在她脸上,晃动的海浪声裹挟着女人轻慢的嗓音,似是故意在说,“你才喝了一半。” “这酒度数很高,我有点头晕。”桑斯南晃了晃头,似乎当她的晃动和周围一切的晃动同频之后,她就不会觉得头晕了,“你不晕吗?” “有点。”游知榆言简意赅地说,“但我没有你看起来这么醉。” “是……是吗?” 桑斯南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开始变慢了,便赶紧闭了嘴,阖着眼想让自己恢复清醒。 游知榆笑出声,这笑声听起来比刚刚都要近得多,香气也是,似乎生成了一个淡淡的保护罩,正在包裹着她。 这时。 双层巴士开到了一个减速带上面,车身震了一下。 桑斯南也跟着震了一下,头差点砸在前面的座椅上。不过,在她砸到座椅上之前,有只温热柔腻的手掌扶住了她的额头。 紧接着。 她被这只手掌带着,头拢在了对方细窄却柔软的肩窝里,轻薄的衬衫布料悄悄地抚摸着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想抬起头来。 可女人又将她按了回去。晃动的视野里,朦朦胧胧的,她看到女人将头顶的鸭舌帽慢悠悠地摘下来。 对方柔顺的、打着卷儿的发,便瞬间被海风掀开,落在肩上,似是突然绽放的凌霄花,有种散漫的风情和美丽。 清淡的发香扑鼻而来。 视野变暗了许多,鸭舌帽被压在了她头上。她听到游知榆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车还有很久才停,你可以再待一会。” 桑斯南安静了下去,安分地倚在了游知榆的肩上,反正都已经失常了,还不如索性让自己奇怪起来。 海风将她们的发裹在了一起,周围细碎的交谈和调笑声没有停止过,车辆仍在轻飘飘地晃动,桑斯南阖上了眼,夜风因为她的失常变得有些烫,手心全是黏腻的汗意。 过了一会。 她听到游知榆出声,嗓音也似是发着烫,又或者是在晃动,“所以,你想清楚我是什么意思了吗?” 对了,还有关于丝巾的那个问题。 桑斯南理了理有些混乱的脑子,心想这样的姿势也好,至少鸭舌帽遮住了她的视野,她不必和游知榆面对面说这件事。 ——当然,如果此刻她够清醒的话,她绝对不会这么认为,倚在游知榆肩上讨论这个问题,是个好的选择。” “想清楚了。”她的语速因为酒醉而有些慢。 “所以呢?”游知榆算是很有耐心。 桑斯南组织好语言,缓慢地说,“它的确只是一条丝巾而已,就像我们……今天喝的这罐啤酒一样,虽然是20块钱500ml,但也和我在路边摊喝的5块钱两升的扎啤没什么区别,都是又苦又涩,都是没了气泡也不好喝……” “所以五千四百块的丝巾,和你……和你从篝火晚会收到的丝巾,也没有什么区别。你的意思应该是,你是那种会在乎物品价格的人。” 说到“我们”这个词语的时候,她的舌尖像是在发烫,还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口腔里残余的酒精。 但奇怪的是。 她说完自己得出来的结论之后,游知榆久久没有对她的答案进行审判。而是很久,才慢悠悠地说,“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手心里黏腻的汗在持续地流淌。头晕目眩的桑斯南有些紧促地问,“难道……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她简直想把鸭舌帽摘下来,看看游知榆此时此刻的表情。 但刚冒出这个想法。 她就感觉到有温热的物体虚虚地从她肩后绕过来,而后,女人柔软的手指触了过来,似是惩罚性质的,在她发烫的耳尖上捏了捏。 而伴着这个动作而来的,是从女人手腕上垂落下来的柔软丝巾,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在她脸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痒痒。 本就发烫的耳朵瞬间在那刻充了血,似是融成了甜腻的糖果,一捏就爆了汁出来。 她没法推开游知榆,因为这似乎是她回答错误的惩罚。 可她好像也不想推开。 到底什么是正确答案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听到游知榆在她耳边轻叹了口气,语速缓慢地说,“我的意思是,无论它是五千四百块,还是五块四毛钱,它都只是一条丝巾而已,你觉得丝巾会有你重要吗……” 话语反复在唇齿之间磨了磨,最后归于极为无奈的一句, “笨蛋。” 在这辆晃动的双层巴士上,桑斯南终于知道了正确答案,却被这个正确答案惊得心脏猛然一跳。 最后结论落为咬字极为模糊的、意思却又极为明显的两个字,这像是大发慈悲地终于告知她正确答案的一种无奈,又像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似是而非的暧昧。 桑斯南阖紧双眼,试图让视野里浓密的黑将这种模棱两可的氛围,连同她过分慌乱的心跳声一起覆盖住。 这分明不是游知榆第一次这么喊她,但怎么就意思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呢?是因为这辆晃动的双层巴士,是因为将她们裹挟的同一罐啤酒,还是因为耳边音乐里不合时宜的那一句歌词: 「我俩这天初约 逛遍市区所有路灯与你有种恋爱预感」 亦或者,都只是她的错觉。 憋着呼吸沉默了一会。而眼下,游知榆的手指仍停留在她的耳尖上,没有做出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放下来。 气温持续在夏夜里攀升,对峙了一会,桑斯南仍旧没有说话。而游知榆静默了一会,也终于将手指拿下来,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颈间,声音很低,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明老板和李校长的话,我应该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憋紧的呼吸让桑斯南的胸口发闷。她呼出一口气,却仍然觉得憋闷。直到游知榆又出声,轻轻地说, “但她们不会为了去够我的丝巾,从树上摔下来。” 这听上去像是在教训她,又像是在……夸她?桑斯南的呼吸声越来越小,阖紧的眼皮也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这时候,游知榆又轻轻捏她的耳朵,语气是那种慵懒的似笑非笑,“明白了吗,笨蛋。” 怎么又喊她笨蛋? 桑斯南倒也没有很讨厌这个称呼,酒意在这一刻上涌,任何平和的人都会在喝了大量酒精的情况下变得尖锐,她有些不服气地反问, “如果我不明白呢?你又会给我留个问题,然后隔几天不见面让我冷静,然后让我找出正确答案再来找你吗?” “我什么时候不和你见面了?”游知榆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惊讶。 像是她完全误会了她似的。 桑斯南因为这个反问落入了下风,她突然说不出一句话,也知道,不见面的人从来都不是游知榆。 这时。游知榆又轻轻笑了一下,继续提出问题,“你是觉得这几天没看到我?”
150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