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指的是凌晨三点半。 在短信交流中确认对方真的是手机主人后,又一个凌晨三点半,轮休的桑斯南仍然在这个时间点出了门。 她准备把手机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样可以避免和手机主人的直接接触。回来许久,不必要的社交早已被她下决心抛弃。 但她没想到,凌晨三点半的北浦岛,除了她,还会有人在街道上站着。 大海把昏暗路灯染成了深蓝,那女人正好就站在颗颗大珍珠店旁边的石板路上,手里抱着一盆植物,被路灯笼罩着,黑色长发被海风轻轻掀起弧度。 桑斯南在原地顿住。 凌晨的北浦岛是蓝色的,女人戴在耳边的花却红得有些灼人,站立的腿在裙摆的摇摆下拉得细瘦笔直。 腿侧边有像是链条似的东西贴紧皮肤,在深蓝海浪下闪着像是被水浸润过的透亮光线。 隔十米远的距离,将桑斯南的视野晃得有些不真切。 她动了动喉咙,想走过去。 海风拉大,从她的手指缝隙中穿过去,像是带着她的手指,摇摇晃晃地掀落了红色的鲜艳花朵。 整个花苞被吹落到桑斯南的帆布鞋上,有一瓣花被吹散落到她的眼皮上。视线一黑,她下意识地将花瓣摘下来。 再抬眼。 女人略微侧过头,头发被吹乱,薄腰被风勾勒出漂亮的线条,贴在白皙皮肤处的银色腿链摇摇晃晃,像个发着亮的钩子似的,勾住人的视线便不肯放。 犹如从隐秘海底逃亡上岸的矜贵人鱼。让桑斯南手里牢牢攥着的红色花瓣,平白无故地从手指缝隙中慢悠悠地飘出去…… 又再次的,落在了女人脚踝处。
第2章 「水痕塑料袋」 也许桑斯南早就该认出游知榆。 ——很久以前来北浦岛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富家千金,小城里开饭店的春华阿婆家的外孙女,听说春华阿婆家里很有钱。 七岁的桑斯南偷偷去渔船上玩,在泥里栽了一个大跟斗,被春华阿婆捡到带回去家洗了个香喷喷的澡,换上了裙摆拖到地上的小粉裙,耳朵上还被戴了一朵鲜艳的小花,结果被明夏眠笑了整整三天。 她脸皮薄,只把小花留了下来,放在黏着汗水的麻将凉席上,每天起床摸一下,睡觉也摸一下。 把小粉裙脱下来,装进被自己用了很大力气揉平却还是皱皱的红色编织袋里,还给了春华阿婆。 编织袋上面写着“旺旺”两个字,是她从厉夏花那里偷来的看起来最高端的一个编织袋。厉夏花的床下总是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揉皱的、被用过的塑料袋和编织袋。但桑斯南不知道,那条小粉裙是春华阿婆给外孙女准备的,在一根旺旺碎冰冰只需要五毛的年代,小粉裙买来的价钱是一千五百块。 这像是只有公主配穿的裙子。 可要是在公主看来,这种裙子应该就像桑斯南洗得发白的T恤并无一二,衣柜里随便挑一件就是。唯一的区别是,桑斯南的T恤还是从比她大两岁的明夏眠身上继承来的。 但公主不继承T恤,只继承王冠。 春华阿婆的外孙女只来过北浦岛一次。 在北浦岛没完没了的、充斥着咸涩浪花老旧渔船颓废日光的夏天里,游知榆穿着白裙赤着脚,在海边的某块礁石上跳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芭蕾。 那会,偶尔顶着一脸伤闷着脸往自己脸上贴创可贴的桑斯南,在经过那片海岸,看到迎着海面金光时的那个窈窕身影时,也时不时会在心里想: 原来公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像公主这样的人,无论想做什么,无论想去哪里,应该都会很成功吧。 如她所料。 没过多久,春华阿婆去世了。公主真的继承了王冠,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在朦胧跳跃的光影里,接过被鲜花和钻石雕刻着的王冠,用丰满的嗓音吟唱着华彩旋律里的歌词,成为了经典音乐剧《谋害淡鱼》里最年轻貌美的人鱼公主鱼贝。 那个时候,桑斯南就坐在台下,在漫天的谢幕掌声里,屏住自己的呼吸,准确地听到了“游知榆”这个名字。 这是游知榆最出名的一个角色,跟随了游知榆十一年,成为她十三部巡演的音乐剧里最受瞩目的角色,也让她成为了国内顶级乐团最受瞩目的音乐剧演员。 更是桑斯南能在十多年后再次认出“公主”的原因。 而眼下。 “颗颗大珍珠店”的黄底白字泛旧的招牌下,在暗蓝色汹涌大海前,游知榆微微低着点头,盯了自己脚踝上的红色花瓣好一会,微微弯了点腰,伸出冷白的手指,慢悠悠地将艳丽的红色花瓣捻了起来。 桑斯南抿了抿唇,也有些慌乱地将落在自己鞋前的花苞捡了起来。一抬眼,视线却又晃到了那条挂在腿侧的银色腿链。 只晃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匆忙挪开。对上那双清透却诱人的双眼时,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条腿链上好似还悬挂着一只很小的银色蝴蝶。 若隐若现的,影影绰绰的,蝴蝶。 勾着人想再看一眼,确认到底是不是蝴蝶。桑斯南本能地感知到这种想法有些危险,她掐紧自己的指尖,只强迫自己盯着游知榆的眼睛。 可下一秒。 风开始变大,游知榆的发被吹得更乱,望着她的眼神忽地颤动一下,接着轻抬起略微狭长的双眼,里面的水光轻微碰撞摇晃着,有种隐约又矜贵的性感。 也许她早该把游知榆认出来的,桑斯南再一次在心里想,这样可以在瞥见游知榆的背影时转身就走,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面面相觑。 又或者,她现在也可以走。哪怕游知榆现在正在盯着她,也没人说她一定要和游知榆打招呼。 她们并不是需要打招呼的关系。就算是在那个被海水冲刷过无数次的礁石边,偶尔路过的桑斯南,也只是在潮热日光下,用力将自己脸上的创可贴抚平,似是要把两毛钱的创可贴抚得像高级丝巾那般平整。然后再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走向高贵却又刻苦训练自己的公主身后,那个布满水洼苔藓沥青的潮湿小巷,是她那时日日夜夜都需要回到的地方。 她现在也可以这么做。 一辆轰隆隆的机车经过,裹起一阵巨大的风,将桑斯南的思绪带回,她迈出脚,却听到抱着花盆的游知榆突然开了口, “它为什么不开花?” 语气轻得像是抚过水面的涟漪,被风一吹就散。 桑斯南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游知榆轻轻抚摸着手里植物的叶片,动作有种似是躺在床上抚摸小猫背脊般的慵懒,说出的话却和她浑身透露出的气质截然相反, “是不是平时没饭吃,太可怜了。” 桑斯南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以为是自己把游知榆手里抱着的猫认成了风铃花。可刚走两步,她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 是游知榆喝醉了。 她闻到了在咸湿空气着散布着的酒精味。 凌晨三点半,游知榆站在颗颗大珍珠店的招牌下,抱着盆风铃花问她花是不是没饭吃,不然为什么不开花。 某种意义上,桑斯南觉得酒精味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可能性更高。但为了治疗失眠症,她现在从来不碰酒。 而游知榆仍然抱着那盆未开的风铃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桑斯南抿了抿唇,迈出去的腿到底还是没转过去,而是径直地走向游知榆。 还没等她问,游知榆似是知道了她的意图,摇摇头,轻慢地说,“要回楼上,但我醉了酒,走不动路。” 原来是走不动路,但还要抱着那盆风铃花。 还没等桑斯南说什么,游知榆又伸出手,瘦白手臂皮肤像是牛奶那般腻滑,就这么伸在她面前。 她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游知榆又轻轻蹙着眉,吐出三个字,嗓音放得轻而慢,语气又似是有点嗔怪,“扶我呀。” 公主挺不客气。 桑斯南也不会将喝醉了的游知榆单独扔在这,她看着对方随意抬起就显现柔媚的手,紧攥着的指尖有些发烫,到底还是没直接攥上去。 环顾自己身上,能够利用的,就只有拎着冰酸奶的塑料袋。她看了看仍然伸着手等她扶的游知榆。 将塑料袋里的冰酸奶拿出来,刚从家里冰箱拿出来的酸奶这么一会已经冒了不少水汽,悬浮在塑料袋上。 桑斯南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游知榆白里透红的手指,将塑料袋的水擦了擦,自己攥着塑料袋底端,把塑料袋提手的那一头伸到游知榆面前。 游知榆抬头看她,表情似乎有些不解。 桑斯南沉默一会,又往前伸了伸。左手的冰酸奶还冒着水汽,让她本就在夏天容易出汗的手心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于是游知榆明白了她的意思,伸出手指慢悠悠地勾住了塑料袋提手,像只脸上写着“勉为其难陪你玩玩”的轻懒的猫。 不管游知榆是什么想法,桑斯南只是呼出一口气,扯着塑料袋想这么维持着平衡往珍珠店楼上走,游知榆应该就住在这楼上,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在这里站着。 没走几步,发现走不动路。 桑斯南回头,看到游知榆抱着那盆风铃花舍不得放,而是轻轻用手指勾起塑料袋,塑料袋上的水渍沾到了她的手指上,闪着透亮的光。 她轻垂着眼观察了好一会。 下一秒。 游知榆勾住塑料袋的手用了点力道。桑斯南没注意,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被这股力道带了过去。 距离拉近。 那双漂亮勾人的眼离她的眼只剩下三十公分的距离,睫毛轻颤,像个钩子似的,紧紧地盯住她不肯放。 湿漉漉的塑料袋在她出了汗的手心里变得有些滑腻。桑斯南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攥着,力道足以在她掌心里拉出一道紧密的红痕。 风铃花的嫩绿叶片慢慢悠悠地戳在了她脸上,轻轻扫过那层绒毛,她觉得痒,也觉得自己甚至闻到了叶片里的清新香气。 她抿紧唇,试图退后。 面前的游知榆却又紧了紧塑料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把还没走几步的她拉了回来,呼吸萦绕在颈间。 那双望着她的眼微微眯了眯,她听到游知榆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结婚不到三年,你就嫌弃我和孩子了?” 淡淡的酒精香混杂着某种张扬又清透的花香裹了过来,桑斯南的手指颤了颤,她一时之间没听清游知榆说的话,只被游知榆的眼神盯得心慌,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反应过来后。 她在原地顿住,反而因为游知榆的醉言醉语呼出一口气,却还是能感觉到游知榆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绕转着。 她紧了紧手指,没抬头。 视野里。 游知榆的手指又用了些力道,拉扯着,被那层薄薄的、氤氲着水雾的塑料袋拉口,勾勒出淡粉色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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