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蘅望了眼刺客,眸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你听起来很可怜,这个世道的确是可恨。” 刺客仰头,他看着丹蘅精致的面庞和华美的衣裳只觉得妒恨、不甘。他的面容有些扭曲:“一百年前,有大圣人主张传道于天下,可却被仙盟以私盗道典的名义逼杀!这个世道污秽不堪,你们着华服锦衣,怎么知道小人物的困苦?!” “你若是恨这个世道,你就去改变它,跟我讲什么道理?”丹蘅讽刺一笑,“你很可怜,但我还是要杀你。但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当人了。”她不是仁慈之辈,不会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她不想管这个世道怎么样,只知道阻拦她的人都得死! 青光一绽,鲜血飞溅。 丹蘅向着镜知走去,头也不回。 镜知没有阻拦丹蘅。 她的面色煞白,手中的梅花枝堕地,像是才看清这个糟糕的世道。 丹蘅取出了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染血的双手。可能是那刺客勾起了她的心绪,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神魔战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战场中的魔物无尽?为什么一千年来未见土地复苏?它只是仙盟、帝朝用来比功数的存在吗?”她幼年时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换来的是母亲难看的脸色和极其尖锐的叱骂。她渐渐地知道,有的事情不用多言,没有人会来解答。 镜知愣神,许久之后才艰难道:“千载之前,大荒有一场‘十日并出’的大劫难,在此之后,大荒西海就变作了千万里滋生魔物的焦土。” 丹蘅浅浅一笑:“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人研究焦土,探寻生成魔物的秘密吗?”不等镜知出声,她又道,“其实还是有的,但是我在书库中找到的都是被人毁去了关键内容的残卷。这个世道很糟糕,人心也很坏。”她的话锋蓦地一转,“不过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镜知:“……”她抚了抚额,知道自己因神魔战场才放下过往的,只是到底在神魔战场中看到了什么,才会导致她对过去无比厌弃?她放下了过往的坚持,却又找不到新的路途,像是一抹游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话说元绥不会是因为在神魔战场看到了什么才被灭口的吧?”丹蘅忽又道,“作为她的道侣,我应该去找寻她身亡的真相吗?”毕竟她给昆仑、给母亲的借口都是这样。 镜知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久,她其实不觉得丹蘅会去为一个“相敬如冰”的道侣找寻真相。大概只是一个换来自由的借口。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应该是想要你活着,而不是找寻什么真相。况且神魔战场,未必有真相。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时候到了而已。”镜知轻声道。 “这样啊……”丹蘅拖长了语调,她抬头望向了天穹中悬挂着的一轮明月。 月色朦胧,照过了千山万水。 浮云散去,像是月神轻轻地掀开了面纱。 海月之下海潮涌动。 蓬莱神宫中,姬赢赤足踩在了冰凉的地面上,也在赏月。 “师父,师姐她还在清州城中。不过她斩了大秦敕封的公孙启,恐怕清州余下的两尊野神以及清州伯都不会放过她。”有人轻轻地说道,正是姬赢的弟子曲红蓼。 “能斩公孙启?她的枯荣刀练成了?”姬赢讶异地一挑眉,片刻后又笑了一声,“在外头不比在蓬莱,等吃够了苦头后她就知道回来了。” 曲红蓼没有接腔。 她想到了十年前,蓬莱与昆仑结亲前夜。 师姐她并不愿意到昆仑去,想方设法要逃,只是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是师尊的对手?她先是被关在了祠堂中,之后又被当作一尊傀儡般送上了前往昆仑的金车。 人人都羡慕,没人知道她的不愿。 可能在那一刹心如枯槁。 过往是繁荣,未来是枯寂。 一枯一荣,她不会再回蓬莱了。 “对了,师姐常驻醉生梦死楼,里头有个琴师叫镜知,与师姐走得近,要查吗?” 姬赢的面色倏然一变,她蓦地回眸望着自己的弟子,寒声道:“她去了醉生梦死楼?她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 曲红蓼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问道:“不能去吗?” 姬赢沉声道:“你师姐身上有业障,过往那个人用《镇魔曲》驱逐过,反倒是引起了业障的反噬。后来没办法,只能够暂时封印。她若是听了《镇魔曲》,那业障恐怕会冲破封印!”顿了顿,她望着曲红蓼道,“红蓼,你去清州找她,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回蓬莱!” 曲红蓼称了一声“是”后便自大殿中退了出去。 殿中清寂,姬赢沉着脸,许久之后才取出了一枚封玉,联系了几近十年没有联系的人。 姬赢没有等待很久,封玉上光芒微闪,便有一道熟悉刻骨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还似是旧时的装扮,一身墨紫色的长裙,戴着儒冠,手中托着一本簪着梅花的无字书。她在书室之中,背后是那一排排放满了卷轴的书架。 “你怎么能让丹蘅进醉生梦死楼?”姬赢压着怒气。 “抱歉。”对面人的声音轻柔,一如过往,绵言细语,“我已经许久不与儒宗同道往来了。” 姬赢闻言一怔。 在她与见秋山决裂之后,再无人于她跟前提起见秋山的消息。
第13章 海月不知心底事,幽幽斜照万家。 姬赢双目一瞬不移地望着见秋山,想要看清她的心思。只是那张温温柔柔的脸上,没有怨愤、没有不平、没有惊诧,就像是没有波澜的古井。她忽然间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恼怒,抿了抿唇,她又道:“元绥身死,丹蘅下昆仑,她如今在清州之中,刀斩秦神。她惹下的麻烦不小,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回蓬莱了,这件事情希望你不要插手。” 见秋山闻言抬眸,轻柔地望着姬赢,就像一阵包容万物的春风。 姬赢被她这样望着,心中的羞恼更甚,她眉头紧紧地拧起,衣袂无风自动,使得佩环也跟着琳琅作响。“我知道十年前丹蘅联系了你。”姬赢突然提起了过去的事情。 见秋山那温柔的面庞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那双远山眉微微地蹙起,她的思绪不免也回到了那个暗夜。在离开蓬莱之后,她其实就没再见过丹蘅了,但是当封玉中投映出那道仓皇无措的影像时,她一眼就将人认出。她久为碰面的女儿恳求她,想要离开蓬莱,离开姬赢的掌制,她不愿意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结成道侣。 只是她拒绝了。 时至如今,她仍旧记得那双眼中光辉寂灭的模样。 好似一朵盛放的花,在瞬息间枯萎。 可是元绥是业障缠身的她唯一的生机。 可是元绥陨落了。 她们都做错了。 姬赢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仍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念头吗?” 见秋山没有应声。当初离开蓬莱的时候,她其实想要将丹蘅一并带走,可姬赢说未来的她会千夫所指、举步维艰,说她给不了丹蘅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她和道侣殊途,也终将和女儿殊途。许久之后,她轻轻地反问:“那你呢?” 姬赢扬眉一笑,她道:“我要大荒十二州,千秋万载,蓬莱第一!” 意气风发,仍似少年时。 她要与四宗、帝朝争锋,想要第一,哪里会有太平?! 见秋山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何其荒唐! 见秋山笑了笑,她转身抚摸着书架上的卷轴,留给了姬赢一个背影。 短短二十年的分离,她已经记不起姬赢尚未坐上宗主之位时的模样了。 话不投机,何必再谈! 姬赢伸手一抹封玉,见秋山的身影在眼前化散。 她抬头望着那一轮朦胧的海月,问出了始终漂浮在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恨吗?怨吗?” 可惜无人再答。 - 青色的枯荣刀扔在了桌上,发出咚一声响。 丹蘅盘膝坐在了小榻上,举杯痛饮。她抬起袖子一抹嫣红的唇,怅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恨啊!” 镜知坐在了禅椅上,不动声色地问:“恨什么?” “不知道。”丹蘅摇头,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就是有一股恨意盘踞在心中,越来越明显。” 镜知:“许是受了业障的影响。” “不是。”丹蘅摇头,此刻的她认为自己很清醒,“这是我自己的恨意。”她转眸,凝视着安静的镜知,舔了舔唇笑道,“可能我生来就是有恨者,要覆灭人间呢?” 夜风温柔,落花飘入窗棂,落在了肩上、裙上。 镜知站起身,轻声道:“不要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丹蘅骤然起身,她踩着满屋的落花走到了桌边,伸手将枯荣提起。刀身流淌着青色的光,倒映着一双带着三分醺然的眼。“你猜我为什么不收刀?”见镜知沉默不语,丹蘅大笑,她继续迈步走到了镜知的身边,手指从她的面颊上滑过,“人要杀我,我便杀人。你在醉生梦死楼中,兴许不懂这样的情绪。” 她怎么会不懂? 可此刻只能是不懂。 丹蘅的手指冰凉,镜知没有拂开。她微仰着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困惑:“二十年在蓬莱,十年在昆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怨愤?” “因为我是任人摆布的困兽!”丹蘅恨声道,“阻我自由者,只能争个你死我活。” “可当你向着公孙启出刀的时候,你的自由便消失了。”镜知的声音平静而又残忍。大秦敕封三十六路秦神,他们怎么会容忍一个可以刀斩秦神的人出现?!今夜街上的刺杀只是一个开始。“回蓬莱去吧。”镜知劝道。 大秦帝朝再怎么有胆气,都不敢将刀剑伸入蓬莱群岛。 丹蘅用刀身击打着桌面,在听到镜知的劝声时,她的眼神冷锐冰寒,宛如那经年不化的太古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个人不行?”丹蘅问道。 镜知道:“就算是天下无敌的人,也撼动不了整个皇朝。” 能杀百人、千人、万人,但是能杀千千万万人吗?仙盟恼恨帝朝的不驯,可除了将他们强压着,没有其他的办法。 “清州伯有十万清州兵,八千披甲士,你要报仇,恐怕不易。” “所以你要借儒门的庇护躲过这一劫,要我跟你一样始终龟缩在宗门的后头,当个懦夫?!”丹蘅骤然大喝。 “我没有做错事情,我为什么要躲?!” 镜知抿唇不语。 丹蘅定定地望着镜知,神态逐渐地转成了失望:“听你的曲子,喝你的酒,我以为我们是知己。” 镜知掩住了内心深处的怅然,微微一笑:“镜知于道友而言,不过一个过客,担不起‘知己’之称。” 丹蘅冷笑,提起枯荣刀,再度破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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