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青欲言又止,低下头来蹭她额头,苦笑:“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傻的姑娘。我如果真忘了你,会怎样?” “不怎样。忘了就忘了。”姜娆轻声道:“我也会忘了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下辈子再来找你。 柴青断言:“你是骗人的小狗。” 姜娆张嘴咬她:“我是小狗。” 是你的小奶狗。 她深深地凝视柴青,蓦的一手将她推开,自个乖乖趴到车厢内壁。 柴青失神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半晌,起身伏在她没多少肉的玉背:“你这只小狗,又想做坏事么?” “柴柴。” 柴青揽着她腰,凑到她耳畔。 姜娆歪头,唇贴着她耳尖,忍羞而迫切:“来。” 秀丽安静的丰饶亭,有飞鸟振翅窜出,马车剧烈晃动,六角铜铃快快活活地唱起旧日歌谣。 风快活。 人也快活。!
第61章 赠情丝 而人的快活,江风一斩,就会断。 从丰饶亭回来,柴青一头扎进穷极巷的小破茅屋,往地砖下扣出半人长的木匣。 匣子打开,棉布包着不短不长的物什。 断刀横陈在柴青眼前。 她老僧入定地席地而坐,内心卷起孽海波涛。 目之所及,唯有那把刀。 刀名不朽。 全名,不朽狂刀。 ‘狂’是柴青少时加上去的。 这把刀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创下的战绩的确很狂,哪怕断了,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几次睁开眼作势要握住这刀,刀身悲鸣,拒绝主人的靠近。 如同年少英勇的小姑娘,拒绝二十岁怯懦的柴青。 姜娆笑中带泪的脸庞不断在眼前闪现,心灵深处始终有股声音催促着她做决定,柴青不顾‘不朽’的反对,强行握刀。 沉闷的铮鸣声一瞬将她拉入暗无天日的战场。 那些人在笑。 笑什么? 笑她不自量力,笑她如闹市的猴儿被耍得团团转。 “咬紧骨头!给我爬!” “哈哈哈,你看她,给阉人磕头百次,她手里不是有刀吗?怎的不砍了那人?” “刀?早就断啦!她敢反抗,那野种的尸身就保不住了。” “人都死了,为了一具尸体,值得吗?” “她傻啊!嗐,我和你说……宋将军且等着奸那死人的尸呢……” “嚯!口味真重!大王在戏弄她,这孩子不懂吗?” “懂又何妨?她杀得光咱们所有人吗?” . “王上仁慈,放你一条性命!狗儿,你还不跪下来磕头,谢我王仁德?” “跪下!” “押着她,磕头!” 腿弯被踹,腿骨折断,柴青三跪九叩,跪拜仇人。 脸上布满灰尘鲜血。 “小狗儿,走罢,寡人信守承诺,不与你计较了。” “滚!” 甲士丢她出宫门。 哐当。 “带走你的刀!呸!丧家之犬!软骨头!” “把我的绛绛还回来……” “死开!臭狗儿还想脏了爷的身?我告诉你!那小野种早死了!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被乱刀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绛绛……” “算了算了,她人已经傻了。” “好玩,想她刚冲进宫时悍不可挡,才多久,骨头就折了,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他居高临下道:“脏兮兮的小狗儿,别怪爷没提醒你,太阳下山之前,你还有得命在,天黑了,小心叫恶鬼抓走哦。” 大笑声,谩骂声,漫过柴青的身。 逃。 快逃。 追兵忽至。 …… 柴青脸色煞白,一口血呕出,断刀重新砸进木匣。 心境有缺,是故心魔四起。 …… 天色已暗。 茅屋里没有点亮烛火,门窗紧闭,外面的月光照不进此地,天大地大,柴青困在逼仄的小屋,一言不发望着她的刀。 她记得十二岁之前一次次地挥刀,记得那些热血淋漓的岁月,记得师父夸她天赋几百年难见,喝醉酒大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坏姑娘啊,不要骄傲,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想做最强,要先长大才行呐!” 记得她怀着怎样的杀心冲进姜王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记得悲愤之下占据脑袋最深最重的想法——大不了,她就和绛绛死在那儿!死也要死在一处! 记得不朽折断的声音。 记得血液从体内喷涌的壮烈。 她本可以‘生作人杰,死为鬼雄’。 姜王不允。 只手遮天的权势压得她直不起腰,绛绛的尸身碎在不远处,柴青的心也碎了。 千里逃亡磨去她的傲骨,十八岁后,亲眼见到天外天,人外人,始知‘少年英勇,无知无畏’不是一句空话。 倘能一生无畏,宁愿一生无知。 回不去了。 柴青心有不甘。 于是握刀。 心魔生。 又吐出一口血。 再试。 再吐血。一夜过去,天亮得比任何时候都疾。 茅草屋一片死寂。 一根耀眼的白发悄然藏在满头青丝,柴青形容憔悴,敲敲发麻的腿,强撑着站起身,推开窗子,见着残忍升起的红日,她清楚地知道:她救不了姜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何本事去救人? 她只能放任姜娆去死。 认知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柴青面色陡变,唇角溢出鲜红的血。 . “公主,天亮了。” “我看到了。” 姜娆一夜未眠,怀里抱着嗜睡的猫儿,眼神叹息。 天亮,和亲的队伍就要再度启程,这一回,没有刺客盟的义士跑去毁坏石桥,这一回,上至几位将军,下至训练有素的精锐,都会严格遵守王上的铁令:务必送公主抵达上邪。 泰安客栈一大早人影进进出出。 荣华手持红缨枪站在石阶上,他内伤未愈,却不影响带兵,发号施令。 “准备好了吗?” “各兵士已经就位!” “公主呢?” 门扇开启,兵将顺着声源看去。 狸奴、厌奴一左一右恭候在姜娆身畔,姜娆怀抱她的猫窝,一身盛装,云鬓簪金钗,美艳不可方物。 多看一眼,眼睛要被灼伤的烈烈风华。 在场的男人们仓促低头,掩饰下内里狂乱的心声。 荣华上前一步,恭声请公主移驾。 出了泰安客栈,姜娆甘愿入另一座牢笼。 姜国的公主要去上邪和亲,春水镇前来欢送的人很多,挤挤攘攘地围满几条街,道路堵塞,还是荣华出面,请得热情的百姓让出一条路,好使车驾通行无阻,早日抵达王城。 来时喧嚣,去时如潮。 一来一去,心境大不同。 “公主……” “无碍。” 猫儿探头探脑地溜出猫窝,乖巧地卧在美人腿边,不多时,呼噜声起。 姜娆唇边噙笑。 也不知是真的想笑,还是此时不笑,会显得身世伶仃。 长街浩荡,车水马龙。 “公主!”“公主!!” 百姓们争先大喊,盼望公主垂怜,掀开帘子露个面,也好教他们晓得传闻里九州第一美人究竟长啥样。 好奇的人很多,好热闹的更多,甚而住在附近的人得了消息早早跑过来,只为送一送这位九州姝色。 这人间太广,装得下人山人海,这春水镇太吵,人声如沸。 换了以前的姜娆定然不会专程露面来满足外人各异的心,可这一次,忍了又忍,她仍然想再看看秀丽多情的小镇。 车帘挑起。 左街道的人在喊,右街道的人化作出不了声的呆头鹅。 怪异的景象停滞几息,而后是震耳欲聋的呐喊。 “好、美!!!” “公主!公主看我,看我!” “姜国公主!!!!!!” 声音喊劈叉,人们疯了似地朝前挤。 负责维护秩序的士兵们累得满头大汗。 右边的人见着了,左边的人没见着,嗷嗷喊着公主一碗水端平。 姜娆不知自个何时也成了端水大师,笑着掀开左边的车窗帘。 惊鸿一面。 人间铭刻了她的影。 这一幕,纵是再过多少年,哪怕城门掉色,城墙倒塌,他们脑海里关乎第一美人的惊艳都不会褪色分毫。 曾经见过姜国公主,见过让举世沸腾的色相,这事儿能吹到老死咽气前。 好长的队伍寸步难进,荣华气得骂娘,然今日的公主,美到令人窒息,美到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她曾是冰石,暖不化,捂不热,今时又成烈火,烈火成团,不是焚.烧至死,便是拉着人共赴火场。 说句没出息的,他不敢靠近姜娆。 姜娆也诚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左看,右看,没看见想看的人。 倒是人群里的胖婶撕心裂肺地和她打招呼,穷极巷的小寡妇忙着丢手绢。 “公主!公主!” 姜娆轻笑。 车帘放下,四围的喊声震得人耳朵短暂性失聪。 柴青没来。 姜娆摸摸大善人的脑袋,胖胖的三花猫得到主人的安抚,耷拉着耳朵,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她掌心。 小善人吓得蜷缩身子,闹不懂外边是天塌了,或是地陷了,它耳朵要聋。 春水坊最高的屋顶,钱小刀抱臂在怀:“不去送送吗?这一走,以后都不能见了。” 阴阳两隔‘不能见’,心上人已为‘人妇’不能见。 柴青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后脑枕着手臂,面无血色。 几天而已,她自苦成这般模样,钱小刀有心刺她两句,终是不忍,他叹了叹:“柴姐姐,公主姐姐在等你呢。” 姜酉酉姑娘实为姜国王室明珠的事瞒不住有心人,看柴青无动于衷,他不再劝说,转而担心起柴青的伤势。 和亲的队伍再是迟延,一个时辰也该出了春水镇。 一朵桃花随风飘落在柴青唇瓣,她睁开眼,拈花静默。 “柴姐姐,回了,人都走——” 一道人影唰地从他眼前掠过。 好俊俏的轻功! 意识到是柴青跑了,他揉揉后脖颈,搞不懂这人怎么想的。 先前不动,现在急了。 送别而已,别别扭扭的。 所以说情情爱爱的,真是烦死人了。 将军们驾马行在最前方,中间是一辆辆的车马,公主的车驾最为豪华,再后面是一车车随行带来的嫁妆,最后才是列队而行的数百精锐。 “这是到哪儿了?” 一路上姜娆都不说话,这会问话,狸奴早有准备,柔声道:“到太平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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