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最后 故事说到这里,客人突然停住了,端着粗制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女子身穿月白色长裙,衣摆和腰带上用银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祥云瑞兽,斗笠与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只能看到朦胧的线条,但已经足够令人惊艳。 桌旁的女孩见她卖起了关子,急的脸都红了,捏起的小拳头轻挥了一下:“后面怎么样了,你快说呀!”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女子,好几次想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袖。 “你这孩子,怎么跟客人说话的。”茶摊的老板用力拍了一下妹妹的后腰,陪着笑给女子身前的缺口大碗又满上茶水,有摆上一碟糕点,“送您些茶点,慢用。” 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谄媚,忍不住红了脸。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现下靠在城门口支起棚子卖些清凉解暑的茶水给过路旅人谋生,平生未曾见过如此贵气的人,甚至不敢离女子稍近一些,怕被对方嗅到自己身上辛苦一天的汗味。 “店家好意,向某心领了,怎么好意思白吃你们的东西。”女子清润平淡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听着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老成稳重的印象。 一直在与年幼的小妹交谈的女子突然转头看向自己,从某个角度仿佛能看到她面纱下的双眼,摊主不由自主地偏过头,佯装忙碌地在无人的桌椅上擦了两下,晒伤的脸上一点红晕微不可查。 “又没有旁的客人,我家茶太淡,只有这个能拿出来招待您。”她还以为女子是看不上这些东西,“原是给我小妹买来解馋的,她大概也不介意分些给您。” 女孩闻言点了点头,黝黑的眼睛直直盯着白衣女子,双拳紧紧攥着,她盯着阿姐,恨不得现在就打断两人,好让漂亮姐姐将方才的话本故事讲下去。 “你二人是姐妹?” “是。”摊主擦了下额前的汗水。 “看着不大相似。”那女子说着,轻轻捻了一块糕点喂到不安的女孩跟前,小孩有些不情愿地咬了下去,皱着眉嚼了一会儿,抱着双臂生闷气去了。 “……我原先跟着个戏班子混,年景不好,大家就散了。无根大概也是让她爹娘卖进来的,她脾气不大好,又笨手笨脚的,没人愿意要她。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我便带着她一起走了。”摊主几乎要将那木桌擦出火来了,她只想给自己一嘴巴,也不知在慌些什么,陌生人一问便哆哆嗦嗦地什么都往外讲。 “店家又是有什么内情?” 摊主尴尬一笑,将碎发捋进头巾里:“您问这么多,可是想将我写到您的话本中去?” 这衣着富贵的女子乍一看像是什么江湖女侠,但手边却不见什么家伙,许是个出来闲逛的富家小姐,不知是不是在此等人,坐在茶摊的破桌前,竟与她家小妹交谈甚欢。摊主本人在女子淡淡地说着故事时也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聆听,但面对如此盘问也不由心生不安。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到她的回答,女子似是有些惊讶,面纱后传来细小的笑声,客人支着脑袋:“若我说是呢。” 摊主脸色更红:“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爹娘为逃战乱灾荒背井离乡,我爹在路上让土匪给打死了,我娘一个人漂泊到城镇中被好心人收留,但医者却告诉她因惊厥过度,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成了死胎。我娘所有亲朋血脉都在逃难中失散,她不知还能指望什么,几次欲投河寻死……万幸原来是那庸医误诊,我还是平平安安降生。娘想尽办法将我拉扯到十岁,十年前关中大疫,她病中怕我无依无靠,便将我卖给了心善的班主,让我在他那边干点杂活谋生。” “我们姐妹二人也没个吃饭的手段,流浪到此处。恰是酷暑,便用此法挣些小钱维生。守城兵士见我二人可怜,便也默许了我们在此卖茶。”茶摊靠近盘查往来行人的关卡,守卫轮换时也会在此坐上一会儿,是以摊主虽是妇孺却少有人敢在此闹事。 “夏日将尽,往后该如何?” 摊主一愣。农忙时往来行人一日日变少,她确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的手指揉搓着肩上的汗巾。 女子不置可否,安静地端起茶碗。傍晚的凉风拂过,撩起女子颊边的面纱,露出了她白皙的脸颊与带着一点淡粉色的耳垂,有那么一个瞬间摊主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女子漂亮的眼角,仿佛有着出乎意料的上挑弧度和艳丽的微红。 脑中对白衣女子真容的想象一下子崩塌,年轻女人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粗糙的手指摸到下垂的乖顺眼型,幻想中的白衣人应该有着严肃端庄的真容,对方说话时的惊鸿一瞥非但没有改变她的印象,更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女人说话时的模样来。 她或许有着形状刻薄的嘴唇,平静地开合时是怎样的曲线?说着话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又是以什么样的情态注视着哪里? 摊主不敢转头,心中惴惴等待着女子的进一步问询。 然而那人好像转眼间便对她失去了兴趣,捻起一块枣泥糕尝了尝。长久的静默让人莫名心慌,心中涌起的想要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冲动仿佛是虚荣心狼狈地爆开,紧张与兴奋溅了一地,却没了后话,显得她凄凉又空虚。 摊主小心地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正好见女子捏了下小妹的脸颊:“在此结局你很不满意?” “那是自然。”小孩说起话来头头是道,“那仙君既然肯自损根基借来修为与魔头相抗,大概成不成仙她心中都早有成算,怎么舍得拿心上人的心去换?” 白衣女子掩饰地捋了下鬓发:“不曾说过什么心上人。” “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高兴地说,“仙君定是想出了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救她性命了对不对?” 摊主竖起耳朵,她只断断续续地听了这个稍有些离经叛道的故事,只知道大概是讲一位仙人降服妖龙的过程,谁知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本该斩妖除魔的仙君却与妖龙成了一对,许是京中富贵人家的爱好有异于她们这般升斗小民,在她听来有些烧耳,却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如何才算两全其美?” “自然是龙不必死,仙君也不必再与她为敌,两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那无辜受害者该如何?”白衣女子语气温和,“妖龙传授邪功复仇,与此事毫无牵连者却因此遇害,那些人呢?” 女孩一下子被问住了,摊主回头看了一眼年幼的小妹,见她呆然地注视着白衣女子,眸子转动着好像在思索些开脱的话语。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听她嘟囔道:“早忘了那些人了,只要两个主角最后能好好的就行了嘛。” 但是故事中的仙君不会忘记,否则那就不是她了。 白衣女子不回话,面纱后仿佛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摊主擦着碗,突然出声:“黑龙一死,仙君得以成仙,牵连无辜的罪孽也得以偿还,这才叫两全其美。” “若她视死如归,那便不叫偿清罪债,而是夙愿终成。身死神灭后人世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仙君的选择也好,她酿成的后果也罢,一死百了,逃避的是没了复仇执念后不知该如何变化发展的未来。”女子说着发出一声细笑,“什么上古异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胆小鬼。” 不知道是她的哪句话触动了摊主,原本安分地收拾着茶摊的年轻女子抿了下唇:“客官说的好像她们是真人一般,笔在您手上,如何发展不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落笔无悔。” “照您这么说……那迎仙天梯又是怎么回事?” “且听我细细道来。” 在弟子的唇靠上来的瞬间,女修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撞到身后的书案碰倒了笔架和摆件发出意料之外的巨大磕碰声。贡宁无措地站在她面前,目光有些受伤。 怜泷从来是个不着调的人。玉苍山心法在修仙界是出了名的正法之一,她却年纪轻轻便领悟道心,以情入道,自作主张改了祖师传承的功法,她行事放浪恣意妄为,但奇怪的是……却少有关于她的流言。 至少当年没有。贡宁也是由此才发现,表面上无牵无挂,不为外人言语所动的师尊有些不便示人的秘密。 所以传闻是真的?少女不安地放下双手,明亮的丹凤眼注视着故作平常的怜泷。 什么传闻? 有人说,师尊的喜好与常人不同。 无稽之谈。笑眯眯的师尊面无表情地盯着漾起的砚台,她半晌才问:……什么喜好? ……师尊不曾责我逾矩。 准确的来说,贡宁第一次凑上来时怜泷仿佛默许了,她任由弟子凑到自己能轻易看到她脸颊上桃子般的绒毛的距离,任由她托着自己的脸颊,微温的手指蹭到自己的耳垂,却直到她快要吻上自己时才猛然退开。 怜泷也曾与一些人,一些她欣赏的女修……“私交甚笃”,她所修之道既是炼他人之情也是炼自己之心,过去她总是浅尝辄止快速抽身,暧昧过后便后退一步,但贡宁不一样…… 她离自己太近了。 少女又贴了上来,怜泷无处可逃,她早就忘了少女的唇尝起来是什么滋味,只记得那触感仿佛是一片颤抖的雪落在唇上。 良久她才意识到在颤抖的原来是自己。 冷,好像将自己全身的热量都抽走了一般,怜泷趴在地上,灰尘钻进她的眼睛里,贴地的那边脸颊莫名的发麻。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她记得自己打了贡宁一巴掌,力道大的让少女的嘴角渗出血丝。 回你房中去,禁足三日。怜泷发抖的手撑在身后的桌上,她仰起头,下巴和脖颈绷出一个显得不近人情的弧线。 这是你第一次罚我。贡宁擦去嘴角的鲜血,眼圈微红。 你在怕什么? “师祖……师祖!”怜泷感觉到有谁将她翻了过来,她皱了下眉,努力拼凑出槐叶的话,脑子里却好像是一团浆糊。她晕乎乎地盯着灰白的阴云,看着它逐渐裂开一个光亮的口子。 天光落下,云层中仙乡之景隐约可见。 “血止不住……师祖!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外界的所有声响在她耳中都十分扭曲,女修安静地喘了两口气,落在她发上的雪被阳光融化,让她觉得自己身上一阵湿漉,鲜血和别的什么从她腹部的大洞流出。 付文耀临死前孤注一掷的一击直接贯穿了她的丹田,体内的灵力因黑龙的存在而迟滞,她明知道避无可避唯有肉身可用才冲了出去。 如果贡宁还活着,恐怕也会觉得她可笑吧。 我怕什么?我怕……我怕心里这点喜欢会发酵变形,我怕自己日后深陷泥泞,我怕自己会被感情所累无法成仙。少女转身离开时怜泷突然一阵心慌,那温和柔弱的侧脸带着伤,转头时却看起来分外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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