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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一个半大女孩跑到田里来叫她，小丫头站在田埂上大喊：“林婶！你女儿回来啦！” 女儿回来了？是哪个女儿？ 心中那股预感仿佛印证了，无论是哪个女儿好像都不会随便回来……女人在裤子上擦了擦稻壳灰，回身看了一眼同样一脸狐疑的丈夫。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林祥说：“你回去吧，我这就差一点点了。” 邵姝珍几乎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拎着装满了稻谷的箩筐朝家里走去。她抱着沉重的箩筐，人却越走越快，刚才来传话的女孩都跟不上了。 邵姝珍第一时间便想到盼娣，二女儿时而温顺时而倔强，从小就不知道跟人好好说话，招娣不过是嫁去城中便叫她时刻心系着，被仙人选走的盼娣又怎能不让她担忧？可是修行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做错事惹怒了仙人，被赶回来了？ 但若是招娣……女人不由得露出一点笑容，褶子都要将眼角遮住了。大女儿出嫁差不多两年了，这门婚事算是他们林家高攀，本就担心女儿在夫家受欺负，怎么敢缠着人家攀亲戚，是以自从招娣出嫁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大女儿，去年年节因为李家那边有事，本来要回娘家拜年的打算也不了了之。 几个月前招娣还托人带话回来说她怀孕了，她与丈夫成亲快两年仍然没有任何音信，这个好消息让邵姝珍欣喜若狂。她一想到能看见挺着肚子、如妇人般成熟的女儿，在期盼中又有一些怅然若失，赶紧又加快了脚步。 她并没有细想，年节都不曾回过家的林招娣，为何会突然回到家中。 女儿回家来了。 李家小子带着她，坐上城外一辆顺路的板车，一摇一晃地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上湖村。 车夫见她下不了地，于是便好人做到底，赶着车一路送到了林家小院前。木轮子撵过不平整的土石小路，颠簸着发出吵闹的怪声，婆婆王丽萍正在家中带着元涛，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抱着五六岁的胖大小子不离手，听见外面的声音，她便抱着孙儿出门看了一眼。 刚刚生产完的少女肚子还没瘪下去，肚皮膨大又松松垮垮的，下身还时不时流着血。 邵姝珍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笑容跑回家时看见的便是呆然地坐在庭院中的林招娣，多吓人啊，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憔悴苍白的少女是她的女儿？招娣可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女子，不光绣工出众，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在邵姝珍眼中她便是与城中的小姐们相比也不遑多让。 我的招娣……邵姝珍还不知是怎么了，但只是看到女儿这幅模样她便双手一软，一点没有刚才健步如飞的样子了，手中的箩筐砸在地上，里面的稻谷泼了一地。女人踉跄了一下，脚下软地朝着女儿走去。 女婿见她这幅样子便想解释一番，却被往日里殷勤和顺的丈夫娘一把推开。邵姝珍颤抖着嘴唇，手抬起了又放下，好像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又不敢认这个憔悴的少女是她的招娣。 邵姝珍扑上去将招娣抱在怀中，惶恐地看着她：“我们招娣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孩子？” 听见“孩子”这个词，紧紧抱着怀中布包，无论谁来说话都不理的少女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凄惨地抬起头隔着泪花分辨出母亲的容颜，哀恸地哭了起来：“娘……我的女儿没了……” “怎么坐在这里，还不快点进屋！”邵姝珍急忙将她扶进房中，也不顾女儿衣裙上还有点血，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背后给垫了一个枕头。 婆婆和女婿没跟进来，大概是招娣的模样太过吓人，她怕冲撞了元涛，于是也拦下了女婿，给她们娘俩留下了一片安宁的空间。 林招娣不知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然有些疯癫的样子，邵姝珍一拉扯她，才发现女儿手中抱着的哪里是什么包袱，而是婴儿的襁褓，里面包着一个青紫色的小小肉团一样的死婴。邵姝珍愕然地后退了两步，又静静地遮上那婴儿死尸，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一般将女儿揽在怀中。 滑掉的死胎自然应该是一生下来就被处理掉了，然而林招娣的十指上却满是泥土，身上也一片肮脏。神情萎靡，下身还在流着血的少女明明疼得连地都下不了，是如何将被悄悄掩埋的死婴重新从土里挖出来的？ 小产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林招娣今年才十六，她还年轻，孩子以后总会有的，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耍疯，再者，就算孩子平安生出来了，不也是个女儿吗？李家四代单传，聘礼送去之后李家才听说邵姝珍不好生养的事，生怕女儿像娘，倒是有几分后悔了。 “娘……我、我不想过了……”少女伏在母亲怀中恸哭，邵姝珍的手都被她攥得生疼了。 李家看不上林家出身乡野，对嫁入他们家的林招娣百般折辱，但她的绣工却又屡屡卖出高价，于是婆婆便以她的关系自作主张替招娣拉了许多客，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少女明亮的眼睛便好像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般渐渐灰沉下来，白日里视物模糊，夜间更是跟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了。 遗传了母亲的瘦弱，林招娣不光生得娇小纤细，连身子也不是很康健，嫁去李家大半年也未怀上孩子。各种奇怪的汤药与土方她几乎都吃过了一遍，分明是婆家逼她吃的，每回端来新的苦涩怪药嘴里却还要阴阳怪气一番她这些日子喝药不知道花了家中多少钱。 当初执意要娶林招娣为妻的是李家公子，少年在街巷对她一见钟情，接着便求着爹娘上门求娶。这本是一段佳话，林盼娣本以为自己虽然被逼着嫁给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此人对自己情根深种，也未尝不能成就一段良缘。 然而当以这件事向丈夫抱怨，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盼望着他能让既利用她敛财又要那样折磨折辱她的婆婆收敛一番，然而丈夫前脚才对她拍胸脯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接着便开始说着娘生下他有多困难，招娣能以那种形式补贴家用也能让娘开心开心，说不定就会慢慢认同她了。 呵，“说不定”，原来她的夫婿竟然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模糊地明白了，实际上那个刻薄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宝贝儿子啊，毕竟钱挣来她能用多少，孩子生下来又是为了谁？ 招娣最后还是怀上了孩子，她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根本难以想象里面有个生命在生长着。她有个秘密，虽然李家人张口闭口便是儿子、孙子，但作为母亲的她期盼的其实是个女儿。 招娣并没有想着世间对女子如此苛刻，她若是生下女儿也是叫她受苦，因而盼望着儿子什么的，这都是托词。 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少女在心中默默地许着愿，她盼望着有个女儿，以后她们会像娘亲与她一般亲密，她要将自己的绣艺倾囊相授，她的女儿一定会是全城最漂亮的孩子！ 若是她不喜欢男孩，若是自己有个女儿，一定……一定不会像那些人一般觉得女儿便是没用的赔钱货，一定不会如娘一般厚此薄彼，一定不会将她像骡子一般发卖了，一定不会日日训她要文静，一定将她养成如男子一般自由张扬的性子，一定不会让她重蹈自己的覆辙。 林招娣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少女。她自从懂事之后便怀抱着这样的梦想，终于等来了可爱的小妹，于是便对盼娣百般宠爱，现在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希望这是个女儿，自己第一次做针线活时缝出的四不像布偶她从家中带过来了，她等着将它交给自己的女儿。 婆婆拿来了转胎丸。 她的孩子没了。 刚从痛苦中清醒出来的少女怀抱着一丝希望看向榻边的丈夫，她半哭半笑地问：“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呢？” 丈夫却只是一副安慰的表情，林招娣在那笑容之下看到了恐惧与恶心，是啊，他还是有母亲屏护的孩子呢，又是一生不需要受生育苦累的人，即便见着自己的骨肉死尸也宛如没有一点实感一般，好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看见乡下人杀了一只猪一般，只对腥臭和血腥感到反感与害怕。 招娣发了疯一般逼问着她的女儿在哪——此时她已经不在乎被婆婆责备说是女胎不吉利了，然而丈夫却一副同情的嘴脸，一个至今仍然被自己的娘亲爱护的男人竟然用“你能不能清醒、成熟一点”的眼神看着，招娣一个嘴巴子便将他打了个趔趄。 疯子一般的少女揪着丈夫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问：“我的女儿在哪里？” 那是她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女儿。她已经破灭的梦想与指望，只属于她一个人。 林招娣分明还不能下榻，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死婴不肯撒手，疯癫地吵闹着要回娘家，李家人被她吓了一跳，如蓄养的家畜一般温顺的儿媳何时像这样撒过泼，更别提她才刚刚小产，眼下人又疯了一般，这个烂摊子能够甩回给林家他们求之不得。 她抱着自己的女儿回到了林家，那个她给别人做了十六年女儿的地方，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娘紧紧地抱着她，口中的安慰却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啊，她才十六岁，什么时候才能死啊？她还要与那个长不大的男人一同过上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才能去死！她会不停地生孩子，就像她的娘一样，就像全天下的女子一般，直到被榨干最后一丝生机，磨去最后一丝风华为止！接下来还会有无数个死的活的肉块和着腥臭的血从她的产道中降生，被剪去脐带好像被剪去了从她身上窃取营养的菟丝子。 她永远不会有一个女儿，像她梦中所想的那样可爱、自由…… 众生皆苦，没有人是活得一帆风顺的，大家的身上都捆着无数枷锁，只是有些人可怜生下来没能长着一把钥匙，于是要比人家多上一道链子，系在脖子上，另一端被父亲、丈夫、儿子握着，人死灯灭了才能挣脱。 天黑压压的，果然下雨了，入秋的大雨宛如一层薄纱，凌厉地在阴沉的天空下摆动着。 邵姝珍不过是去烧了点给女儿清理身子的热水，回到房间后却不见了林招娣的人影，端着的木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女人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靠着门廊哀恸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可是她是招娣呀！弟已经招来了，再叫这个名字又有什么用！ 包着衣物的布空落落地瘫在床榻上，地上是招娣之前穿着的衣服，少女和她未能活下来的女儿已经不见踪影了。 邵姝珍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雨劈头盖脸地将她浇了一身湿，但女人毫不在意，她又急又乱地揪住自己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询问有没有见到她的招娣。 终于，有一个带着斗笠仓皇地躲雨的村人模糊不清地说自己似乎是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朝着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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