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垂着头,拇指扎了扎指腹,斟酌道:“师父,我见到杨白白了,闽南憋宝杨家,杨白白。” 她话音很低,落声后岩穴一时沉滞,尚如昀闭了闭眼,吁出一口气。 “是么。” “您……就不与我说些什么吗?”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顾弦望咬了咬牙,有些声颤:“我、不知道,师父,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又深吸口气:“但您在这里,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想,也不愿。” 半晌,尚如昀说:“我触到了你的伤口。” 顾弦望没看自己的手背,她很清楚师父的意思,也明白师父知道她的意思。 他们之间相瞒之事何止千头万绪,过往这么多年,尚如昀与她真正有过的交谈其实少得可怜,但两个聪明人,彼此共同交错过诸多时光的聪明人之间,却又早就生出了渗入骨血里的了解,只一个动作、一个语调,便足以免去长篇累牍的赘述与惊险。 “是,我的禁婆骨发作了。” “师父,若弦望注定如此,至少——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您一切都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微末的希望,搭上自己。 “命中所定之事,又何必勉强?” 尚如昀抬首直觑着她,在昏黑的岩洞中,他受了伤的眼瞳依旧锐利,锐利却又不失慈爱,“若我非要勉强呢?” “……是因为杨柳么?” 尚如昀哼笑声,似乎已经不奇怪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晓了那么多事情,“孩子,你长大了。” 是的,她长大了,有能力面对自己的命运了,所以,她也想扛起别人的命运。 “你母亲,”他顿了顿,“你的生母,于我而言是个极重要的人。” “八岁时的你,的确是她的一道影子。” 顾弦望不敢看他,而眼睫又拦不住一波怅惘黯然。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尚如昀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终于透出温润的笑意,“如今的你,望儿,你亦是我的孩子。” “这天下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顾弦望心中一恸,咽了几咽,堪堪忍将眼眶里的热意,只是摇头——她对尚如昀了解得太少,他的生平,他的江湖,他的爱恨,一切点滴都只拘在戏台上下,唱念做打,或严厉、或慈爱、或溺纵,种种一切,早就超出了她所配得的,她的一幕幕,他的一幕幕,全在戏里,全在戏里! “我——” 尚如昀摆了摆手,似是终于站得乏了,他盘腿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他卸下了一些东西,看起来不再似曾震京城的尚九爷,更像是她少年时某个午后,见到的那个坐着摇椅,扇着蒲扇,逍遥地瞧着一众师兄弟打闹的师父,像一个父亲。 顾弦望挨着他,蜷着腿,她这时候忽然明白了杨白白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姿势,好像在倚靠什么,像孩子。 她跋涉千里,终于走到了谈判席,留在心里的,却只有满腔酸苦。 两人坐在一起,沉默了几秒钟,尚如昀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你受委屈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应当的。” “呵,一派胡言。” “你是我尚如昀的爱徒,仅此一个的爱徒,你唯一的应当,便是风风光光,称心如意地活着。” “但是你陈妈说得对,人心好奇,压也是压不住的。” 尚如昀摇了摇头,不无感慨地叹息:“你与她真的很像,人间事,非要计较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少一分都不依。” 顾弦望张了张口,突然不知该怎么问了。 尚如昀兀自道:“你身上的禁婆骨,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它很特殊,令你幼时吃尽苦楚,也好在彼时你尚年幼,一些动荡,自也就忘了。” “但禁婆骨不是发作极快……既是娘胎里带的,我又怎么会……” 尚如昀笑笑:“你既混入了花会,还没猜想明白么?” 顾弦望一怔:“花会?” “自出贵州,你不是一直在找那颗蛇灵珠么?” 蛇灵珠?她脑子白光一炸,突然想起师父曾说的那句,阎王要你三更死,也留你到五更天。 她瞬间抚上自己耳后,“我身体里的不是鳖珠…而是蛇灵珠么?” “呵呵。”尚如昀没有半点心疼的意思,“蛇之灵珠,有市无价,凡有价者,尽为赝品。” “禁婆骨没有解药,但你身上的却尚可压制,二十年来,我为你换过三颗,最末这一颗,便是你自己从贵州带出来的。” “你既见过杨家人,想必那杨白白没少与你念叨你母亲带出来的那一颗鳖珠罢?” 顾弦望已经有些反应不及,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龙黎随手将那颗蛇灵珠塞给她的样子,当初她在蛊洞中将她唤醒,便是敲打她耳后经脉,难道那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在她身上的其实是蛇灵珠么? “是…他说那是杨家最好的一颗。” “呵。”尚如昀冷笑声,“最好的一颗…勉强当得罢,你可知那杨家自古重男,但杨家那一代,却没有比她更优秀的人了,可惜本事是本事,家族是家族,你以为那杨家家主如何能舍得将最好一颗分与她?” “只因那颗鳖珠早已染了毒,灵气尽失,根本就是亡珠一颗!” “但他们不敢声张,只恐杨家盛名受损,便推她出来挡刀,说什么将最好的一颗分与她…杨柳此人,清冷一世,终究没过得家字一关,当受不当受的,当咽不当咽的,她受了咽了,却一字都不肯说与旁人。” “而后?呵,留在她名姓之后的,又是些什么污糟?” 第118章 你我(中) 顾弦望怔怔地瞧着地面, 根本无法消化那么多的现实,曾经她的生母对她而言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符号,她对此毫无印象, 也不愿追索, 这里面或许有她的自私,她活着已经竭尽全力, 在生活的巨浪下,在自我的浮板上,她轻如飘萍,根本无力、也无能去承担多一个人的分量——不论那个人是爱,还是恨,对于一个已经饱受恶意的孩子而言, 那都太重了。 但当她在苏州看见那张印着亲生父母容颜的照片时, 远隔着时光, 她依旧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击碎了,给予她生命的人,于她却如此陌生, 这本身就是莫大的悲哀, 她只能反复告诫自己,是她不配得的, 她应当如此,这就是宿命为她安排好的折子。 她身上所被加诸的每一分爱意, 都是赊来的, 她得偿, 不论那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但现在, 此时此刻,她终于站上了自以为的、平等的对话席上, 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承受不了’过往‘这两个字的重量,母亲这两个字血肉丰盈的每一寸,都令她感到无比的脆弱,她原本籍以自处的天平——她以为能够偿还的怜爱,每一个字,都几乎重得要压断她的脊梁。 她的这条命,会不会根本就是被这些一直沉默的人从地府中强拽出来的? ’命运如此,何必勉强‘这句话,她怎么能,又是怎么敢,宣之于口的? “又在胡想些什么?”尚如昀对她之了解,根本无需用眼,“不是长大了么?还出那副神情,可是想教师父难堪?” “不…怎会,师父为什么要难堪,该难堪的是——” 尚如昀不容置喙地打断:“这便是难堪。” “你该学学小叶。”他说,“偶尔,做一回孩子给师父瞧瞧。” 顾弦望张了张口,嗓子却是哑的,孩子——孩子是什么模样? 脆弱、自得、任性、恣意张扬,是自知所得偏爱而从重重人间解放。 但她太疲惫了,或许正如萨拉所说的,她不止为难自己,也为难着每一个旁观她的人,她自缚枷锁,身上的每寸皮肤都刻满了自我加诸的罪名,她不懂舞蹈,她从不为生命本身而哭泣。 她就像是一个沉默坠地的婴儿,她就像怪物本身。 说实话,她害怕了,害怕师父这种直白的、毫无索取的怜爱,这让她联想到失去。 “罢了。”尚如昀等了片刻,又笑了笑,“慢慢学罢。” 顾弦望踌躇许久,还是问出了口:“您与她……” 只三个字,她便问不下去了,但也只需这三个字,尚如昀亦足以了然。 他默了默,平直的唇线在尾端缓挑起道无可言说的弧,顾弦望这时还看不太懂,那不是能出现在少年人面孔上的神情,不是烈酒入喉,照彻苦辣,而是陈年久泡的老茶,不动声色,百味纠缠,“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尘多少事,沉默无从说,唯一句:“是我有愧。” 这四字太重了,好似烈火焚书,烧尽了笔下万言,莫名的,顾弦望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她不敢走得太深,只敢徘徊在片语之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本不该相干的人的面目。 “有愧。”她无声地复述了一遍,迷茫地问:“如何才能无愧呢?” 尚如昀盯着足下,一片黑暗中,全是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个问题他又问过自己多少回呢? 到底是,余生独酌空消磨,落笔满纸求不得。 他笑了笑,温声说:“当执迷时,便执迷。” “望儿,时岁漫长,无何不可。”他抬起手,很轻地在她头上抚了抚,“你还有许多机会,莫负余生。” 顾弦望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闭了闭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但在如此险境之中,她又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安定,她的身体是热的,就像她的眼睛和心脏一样。 尚如昀站起来,伸手去把她拉起,“先前你曾提到的那个龙家人,可是叫名唤龙黎?” 顾弦望刚定心魂,又是一僵:“您、您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了。” “什么时候?在此地么?那、那她现在在哪?” 尚如昀嗤了声:“如此焦急,你倒真是看重这个朋友。” “不——是,我的确很看重她。”顾弦望很快改口,诚实道,“我与她多次过命,我愿为她作保,她不是江湖人说的那——” “得了。”尚如昀一摆手,“我也托你的福,受她恩惠。” “正所谓拿人手短,你也不消多言,我尚九人是老了,道义还不老。我欠她一条腿,自是不能再罚你。” 同时,他又一改肃容:“你既来此,师父便需得实言说与你,此地诡谲万分,实是九死一生之地,我与诸道分两路进龙家之穴,却才发现遭了暗算,这麒麟地中崇山相连,看似是吐水子母之穴,但下地之后我发现这所谓的明将军墓,乃是假墓,他们篡改风水,设置机关,根本没有打算让人活着从此地走出去。”
272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