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凡胎 从她被冠以龙家人之名, 睁开双目的那刻起,注定江湖中这场腥风血雨,她得淋。 这一路的四面楚歌, 分秒间的山穷水尽, 孑然独行在十面埋伏的肃杀中,她周身镣铐, 不发一语,她已然接受了命数天定,岁月淋漓。 她无数次自人海经行,从不敢驻足看花;她于永夜中仰目,亦不曾窥觊星河。 一生倥偬,半世伶俜, 漫长时光里, 她只觉盛景寂寥。 孤独敲骨吸髓。 唯有一次次死地逢生, 刀尖起舞,一次次以身为盾,临危厄命, 她用鲜血浇灌阵痛, 用伤口抚慰平生。如此烂醉于浩浩黄泉,枯等桥上一碗汤水。 她是人间失常时产生的一段盲音, 是一具早已腐朽却仍在呼吸的尸体。 她离死亡太近,离人间太远。 或许早在石门内外的那一瞬, 便早已成就她心魔。 从起初的探寻, 到刻意的接近, 她自以为长久的隐忍, 足以铸就她的自持,只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早该止步了, 在长索从天顶落下的那一个瞬间,她本该退缩回她的永夜。她如何敢承认贵州分别时落在她身上的第一片秋叶,又一次让本该凝滞的四季,滚动着碾碎了她的骨血。 她何止是混账,她根本就是头腐心烂肺的恶鬼,人面画皮,游走无间,明知身下是无尽血腥泥泞,却还不惜伸手揽抱这一昔的红炉点雪。 她机关算尽了,求她回眸一眼,只有在她眼中,她才得以成人。 这一次,龙黎没有再遮挡,她也终于看清了那瓶药。 顾弦望俯下身,将药瓶拾入掌中,好似不识字,任两指拨弄着、将圆瓶翻了一面又一面,那些早已发现,却未经深究的不妥,此刻尽数闪过眼前。 墓道内,那群姗姗来迟的白蜥再度逼近,顾弦望跪坐着,一动不动。 窸窣间,龙黎微颤着敛下长睫,胡乱在砖石上摸索,几只散镖被她攥入指缝,只一抬臂,劲硕锋声便根根没入余兽的头颅。 甬道中再度安静下来,只血腥味撞击着难耐的沉寂,她像是个等待审判的罪徒,惶然无措地僵坐在她身下,两人眸光相对,在无色的黑暗中,于心有愧的纠缠着。 一切一切,纤毫毕现。 片刻,顾弦望的眼神晃了晃,她伸出手,毫不遮掩自己发白愈合的伤口,从龙黎的领口开始,一颗颗向下,缓慢地解着扣,“你早知道我身上中了禁婆骨,对么?” 龙黎抿唇未答,任衬衫垂敞,露出她方才愈合的无数伤疤,和那血气翻涌时才显迹的满背纹图。 她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要命:“龙黎,你可真是……” 龙黎的视线落下来,盯在她放下的药瓶上,她们或早或晚,终究还是走到坦诚相对的这一步,黑暗再也无法遮掩她的目光,面具业已片片碎裂,是什么呢?是混账,是王八蛋,是处心积虑的小人,什么都好,什么她都受着。 半晌,顾弦望吸了口气,哑声问她:“你的赌注是什么?” 龙黎好似没有听清:“什么?” “你听见了。”顾弦望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的赌注,是什么?” 龙黎瞧着她,许久没说话。 是什么呢?是于此退却,是再度孤身赴命,但至少在她追寻的答案尽头,她还可以争夺出那份禁婆骨的解药,交还给她,籍此,报答那短暂交错时,她曾给予自己的刹那星火。 顾弦望不想等了,她虽懵懂不经人事,却还不是傻子,她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心中认定之事,不需百般消磨,于是她倦了这种你追我闪的猜心游戏,语调渐渐发凉:“你什么也不想同我说么?” 龙黎怕了,她们都清楚事不过三,是她的原则。 “我的过去,是一条昏朦的暗道,”龙黎哑着嗓子,轻轻地说,“每近一步,都潜藏杀机。” 她虔诚地垂首,冰凉的额头抵靠在她温热的侧颈,“弦望,你还可以回头。” 龙黎呢喃着,不可自控地探出手,一点点触及顾弦望的手背,在她的沉默中,扣紧两人的十指,“你不必舍身沾染这片黑。” “我会…为你寻回解药。” 顾弦望垂眸瞧着她背后的山河地图,嗅闻着她发丝间的水潮与血腥,凉热的温度在两人掌心里彼此拉锯,伴随着一声声鼓震般的心跳。 她苦笑着勾了勾唇,只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条垂着尾巴的小狗,嘴硬地说着’你快走‘、’你快走‘,却又一劲儿的绕着她的腿,拦着她的步。 “为什么?”顾弦望抽出被她攥得有些发麻的手,微微向后一让,迫她抬头,“为什么你要为我寻回解药?” 她刻意道:“龙黎,你并不欠我什么。” 龙黎失了方寸,辨道:“我应当应分。” 顾弦望摇头:“朋友间,只求问心无愧。” 龙黎默了默,直视着她双眼,猝然叹笑了声:“弦望,因为我不想与你只做朋友。” “我这个人,贪得无厌。”她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亦恨不得立时就给,“我想你,多看看我——卑鄙的我、胆怯的我、无力的我、脆弱的我。” “我都想让你瞧见。” 这一程,她若即若离,却又在每个节点布下饵料,引诱她步步靠近,即使这暗界里只有刀光剑影诡诈人心,遍地废墟——她数次怯步,却又数次伸手,所有冷静自持,遮掩的不过是觊觎,良师益友的虚景铺陈到底,图穷匕见里都是欲,她还是想要她,想要她的目光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很难争究她们之间到底是谁先看见了谁,是谁先好奇,又是谁亦步亦趋,好像两人手中都攥着把必输的牌,谁也不敢将自己满身狼狈袒露出来,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追赶着彼此。 她顾弦望从不是什么良人,也根本没有回头之路,今日生、明日死,宿命从不站在她这一边,但或许正是这样,正因她早沐于地冥之火,正因她本就是亡命之徒,所以,恰巧与她相配,不是么?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知道么?我总感觉我在许久以前便见过你,不论你在何处,不论你是什么模样,总能不讲道理地索走我的目光,”顾弦望笑了笑,倾身拥住她,蹭了蹭她的侧脸:“我早就在看了,龙黎,我早就在看着你。” “一直,一直。” 白鹤坠落于泥沼,她何不想独拘东君? 她们都是问心有愧的人,阖当困锁在一起,生记名,死刻骨,神佛俱鉴。 天若当罚,便由它罚去。 “你赌赢了,奖品是我。” 顾弦望微微抬身,而后狠辣叼咬在她肩头露出的一小片纹身地图上,两人的血汇在她的唇舌之间,浸在她深深的齿痕之上,直听得龙黎低嘶了声,这才松口。 “盖印刻名,你这一条命,便算易主了。” 龙黎尚有些晃神,倒是这熟悉的痛觉拽回了她的三魂七魄,她豪掷一生气运,却也未敢肖想,这一步顾弦望会跨得这么坚决,这么…无师自通。 生怕一晌贪欢,她只得再三确认:“但我是女子…你可想明白了?” “你是女子。”顾弦望笑得很诧异,“你何止只是个女子,你还是个来历不明、委身黑道,牵扯甚广,暗敌无数,体质又异于常人——” 她瞥了眼那柄骇人的青铜剑和一地猴蜥尸块,“且武艺超群,心机深重的人。” “但这与我想要涉足你的过去未来有什么关系?” 龙黎微微挑眉:“你说的我,好似恶贯满盈。” 她所求不过坚笃,此刻应有尽有,所有的,顾弦望毫无保留,胆大得——骇人惊魄。 “是了,我便是如此,”她突然发力,将人锁进怀中,报复似的啮住了顾弦望的上唇,许久隐忍的痛都倾诸这一狠,“我非良人,却认死理,你盖了印,便由不得再更改了。” 顾弦望被她袭得措手不及,脸色腾然涨红,虽是在黑暗当中,但两人目如烛火,彼此能瞧见什么,各都心知肚明,坚硬的痛觉一触即放,温软的春泽久缠不休,这口气,委实是太长了。 “别闹,还没审你。” “没闹,悉由你审。” 顾弦望抿了抿唇,自己解开的扣子,又自己一颗颗完好的扣回去,端正地理了理,这才拈了药瓶站起来,把人一道拉起,正色道:“这药是抑止思虑的,先前我便觉得你几次神思不定,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夜郎祭坛,发现这柄青铜剑开始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 龙黎乖顺地站着,一五一十地答:“确实如此,先前在祭坛中我初见此剑便有片刻失魂,身体似不受控,直至一剑撕裂茧衣,将那禁婆从茧中拉出后这才恢复了意识,自那以后我脑中便常常听见幻音,开始时还不分明,后来愈演愈烈,就连梦中也不断有人絮语。” “我原以为是这剑上涂抹了什么诡秘药剂,但拭液检测,却又查不出什么异常。所以我猜测,问题出在这柄青铜剑本身,便一直用茧衣包裹着随身携带。” “每当我远离它时,这般症状便会缓解些,”龙黎微微皱眉,“但我总有感觉,好似这剑在蛊惑我执用它,如在阴涡中时,我曾一度神思恍惚,回神时手中便已攥握这剑,现在回想,很可能那时我便受到过一次袭击,但那东西被青铜剑击退,我唯恐再受钳制,便将剑收了起来,于是二次遇袭时便不慎受伤。”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我的自愈力好似也被这剑影响,一旦我抗拒它,身体便很快变得虚弱。”她顿了顿,严谨地补充,“比我以往要虚弱。” “譬如本该数小时便能痊愈的伤口,却一两日都无法恢复,在阴涡中被洞穿的口子,也直到先前再度执剑后才得以恢复。”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在使用青铜剑的时候,你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龙黎点头:“是。” “那刚才杀青眼猴的时候,也都是青铜剑在主导对么?” “嗯,”龙黎说,“我自那盗洞进入墓道后便经转夹层,而后无意闯入了一道死门,在那遇到了两具尸首,不知是否与你师父是一路人马,在抢回这只装备包后猝发数道陷阱,我依稀记得一些片段,但后面便很模糊了。” “直到方才你贴近时,我才恍惚回神。” 顾弦望嗯了声,低头又瞧了瞧她衣服破口里的疤,现在这些疤正在非常缓慢的变淡,的确不像是龙黎正常的恢复速度,但换个角度想,以她方才那不要命的打法,这样的恢复速度却又实在太惊人了,几乎和不死金刚似的,一个人有可能单因为一柄古剑就在生物体上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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