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高挑瘦削,金发在寒风中飞舞着,穿着军服棉衣和裙子。她回头朝楚涟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好像并没有看到楚涟,而是朝着树林中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楚涟连忙跟上她。 金发女人走得很快,时不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是确认附近是否有人埋伏。楚涟很轻松就能跟上她,不过却没法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这样走了一段路之后,她们已经走出了树林,那女人却突然消失了。楚涟闻到空气中一股烧焦东西、令人不快的气味,她一转脸,那女人被烧焦的尸体就已经悬挂在她的面前。楚涟打了个寒颤,她站在黑暗的空地上。 ……但那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顾澄搞完这件事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那天在殡仪馆的幻境之中(或者只是“它”构造出来的一个临时空间),楚涟最后看到了娜佳烧焦的尸体,然后她发现自己坐在了派出所的值班室里。而且那时候她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冷汗涔涔,叶梨卿坐在值班室另外一个角落里,抱着双臂,望向天花板。 民警询问了她们几个问题,还给她们端来了热水。有个民警非说楚涟脸色那么差劲是因为低血糖,硬是拿来饼干让楚涟吃下去。楚涟感谢他们的好意,她想要说几句话,但她一开口,声音就是哑的,好像是鬼魂沟通时滋滋啦啦的电流。 事情没有什么复杂。顾澄的女朋友迟永寒自杀身亡,顾澄想要见迟永寒最后一面,竟然干出半夜翻墙进入殡仪馆,到处去寻找停尸房这种荒唐事。叶梨卿和楚涟只是关心顾澄的朋友,怕她做出傻事,也开车来殡仪馆想要阻止她。顾澄在殡仪馆中瞎转了几圈,把微信步数都刷到了三万,好在她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破坏性举动,所以三个人被警察蜀黍们批评了一顿,就放回去了。 简单地说,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很明晰,也很合理。 楚涟都要相信了。 次日,迟永寒火化,火化之后家属拿走了骨灰,一直到下葬,都没再出过什么幺蛾子。也许迟永寒有过短暂的复活,从那个世界通过某种桥梁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它”通过这个桥梁来到了楚涟所在的世界。 楚涟回家之后请了三天病假,那个月她工资条上的数字着实不怎么好看。叶梨卿一直在照顾她,所谓照顾的意思是,她会帮着楚涟叫外卖,还会在煮泡面的时候贴心地选择味道不辣的泡面。 但叶梨卿始终都心不在焉。 楚涟能够理解叶梨卿的心不在焉。“它”已经来了,在叶梨卿和顾澄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下,“它”会被激怒吗?就像是用放大镜聚集阳光烧蚂蚁的小孩,当他发现这样做效率太低时,也许会去拎一壶开水浇向整个蚁群。 所以说,死亡远远不是结束,而楚涟甚至不知道,究竟什么才算是结束。 夜探殡仪馆的次日清晨,叶梨卿和顾澄在派出所门口分道扬镳。林真惠没有出现,因为林真惠本来就是个已经死亡的人,她当然更不屑以穆睦的身份跟顾澄向警察蜀黍们解释。不过楚涟相信,下次再见到林真惠的时候,场面可能就没这么平淡且无聊了。 叶梨卿没有试图像个drama的女同那样给顾澄扔一个耳光或者做点其他什么drama的举动。她只是拉着楚涟的手,朝着道路的某一个方向走去(事实证明她们还走错了方向),而顾澄在身后叫住了她。 “我想回美国。”她说。 叶梨卿站住脚步,然后转身。 “好。”她说。 她们在表面上没有翻脸,没有大打出手,尽管一直以来联结着两人的某个纽带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断裂,并且无法修复。顾澄最终滚回了美国,但叶梨卿已经没法滚回苏联了。 顾澄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很可能不止几分钟。楚涟和叶梨卿走出去很远,楚涟回过头,看到顾澄还站在原地,不过当她俩发现走错了方向返程的时候,顾澄已经不见了。她像是从一个合集走入另一个合集,这两个合集也许是并集、交集,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顾澄成为留在时间之后的人。 殡仪馆事件过去后的一个星期,顾澄给叶梨卿发来了微信,说她在波特兰找了个地方住下来了。她养母死在波特兰奥特莱斯的停车场,不过那确实是一座宜居的大城市。她天天去酒吧嗨,又开始狂交女朋友,直到她看到夜店里的女孩就想吐。她说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人像迟永寒,只是她经常会想曾经和叶梨卿一起出去接生意的时间。她是个时间操纵者,但她无法让这段时间再度回溯。叶梨卿看完了她的微信,她坐在沙发上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楚涟读不懂当时叶梨卿的表情。 事情到这里可以说是告一段落。 才怪。 支配者仍然在,那颗天体也还悬在楚涟的脑袋上,随时有可能为楚涟落下致命的一击。 在顾澄回到美国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楚涟不止一次地想要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搞一个“像那么回事”的送礼仪式(或者是求婚仪式?),如果叶梨卿有一天心血来潮想要打开套娃,她看到那枚戒指的表情应该也会很有趣。所以楚涟一直都很沉得住气,没有把戒指拿出来。 相比其他的问题而言,这件事几乎都不算什么问题。 问题是楚涟在间隔几个月之后,又开始梦游。她梦游这件事的发生,还有她梦游所去的地方,都意味着那里有一场令人不快的死亡,不过在相安无事了一年零几个月——一直到2017年9月,楚涟以为这件事可能都要过去的时候,梦游就像一位忠心耿耿的老朋友,再度造访了她。
第71章 2017年的9月,与去年和前年的多雨不同,今年是一个夏天迟迟不愿离去的、闷热的秋天。暑热仍然控制着这座城市,但早晚已经开始有了初秋的凉意。 楚涟是在半夜突如其来的秋季凉意中惊醒的。 她很久没有做噩梦了,这一年来,她甚至连幻觉都很少出现,除非她真的刻意想要看到死人,她马上就能看到在那个红色天体的背后,在“它”的蚁穴中,摇摇晃晃如虫子一般的人朝着她游弋而来。不过现在她对于这一切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这一年来,她还换过一次工作,实际上她是“被”换工作的。原公司的老板据说因为一些经济问题配合调查,遂解散公司。不过楚涟知道真实的“经济问题”是因为老板骗取jsg国家补贴蹲了班房。 扯远了。 时间回到2017年9月的一个夜晚,楚涟发现自己再度梦游了。不过这回她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也没有驾驶交通工具。她穿着长袖睡衣和拖鞋,站在她父亲居住的小区里,看那样子,就好像是要回到父亲家一样。 那个日渐衰老、凌乱而充满神经失常的家。 父亲家在十几层,小区里的路灯很亮,她抬起头遥遥望着那个窗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死去的大弟弟和小张阿姨正并肩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然而一道白光从窗户玻璃上闪过,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这座小区的窗户玻璃都是单向的,她没法从外面看到窗里的情景。 楚涟回过头,叶梨卿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正站在离她不远处的花坛旁,抱着双臂望着她。这天晚上是个沉闷的阴天,没有月亮,暖黄色的路灯灯光倾泻而下,她就像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一样,脸上的每一根毛发、每一道肌肉都显出优美的纹理,仿佛是画面质感极佳的电影,而那部电影永远都是色彩鲜艳且鲜活的。 楚涟走过去,叶梨卿脱下身上的外套,搭在她肩膀上。 “醒了?”叶梨卿问。 楚涟点点头,她又看了一眼小区中林立的、极具压迫感的高楼。 “你一直在跟着我?” “我看你起床,想着可能你又梦游了,所以就跟上来。”叶梨卿说。 “我爸住在这里。”楚涟说。 “我知道,我和你来过这里。”叶梨卿握住楚涟的手,在这种令人气闷的秋夜里,叶梨卿冰冷的手让楚涟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她还是任由叶梨卿拽着她,因为她知道她的难受是来源于死亡,而非叶梨卿。 “现在几点了?”楚涟问。 叶梨卿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还不算太晚。 楚涟有些担忧地又看了一眼高楼:“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出事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楚涟有种感觉,出事的恐怕不是父亲,而是小张阿姨。此时此刻,楚涟感觉自己内心非常平静,即使是“当年插足父母感情的小三现在可能挂了”这种戏剧性的、爆炸性的事实,都无法让她的情绪波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智好像被抽离了一块,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红色天体上,留在了“它”的城市中。 叶梨卿捏了捏楚涟的手,让她回过神。然后说:“我们一起去看看,但我觉得来不及。” 她准备往楼道走去,但楚涟仍然固执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叶梨卿回过头。 楚涟忽然用力地抱住叶梨卿。她抱得很紧,仿佛是想要通过皮肤的紧密结合让两个人永远粘连在一起一样,但楚涟心里清楚的是,她不过是在宇宙的真空之中抓住一条浮木,在纵横交错的虫洞中找到属于她的安全屋。 “让我抱一下,”楚涟说,“就一下。” 叶梨卿用力回拥住她,手掌在楚涟的后背上拍了两下,就像是拍打战友一样。 “快要结束了,小涟,”叶梨卿在楚涟的耳边说,“但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贴近了楚涟的耳朵,呼出的气喷在楚涟耳廓和脸侧,就像是极轻的亲吻:“小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的秘密。” 叶梨卿低低地笑了一声,大概是察觉到楚涟的耳朵红了,她还用那种轻柔的、但不断暧昧喘息着的语气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她在说什么?她在计划什么?她又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年来,楚涟和叶梨卿当然也做过几次,有时候晚上闲着也是闲着,这很容易理解。没有顾澄,她们也会有别的朋友,哪怕“叶梨卿的朋友”和“楚涟的朋友”这两个集合并没有相交。她们的感情没有问题,只是提前进入了老夫老妻的阶段,叶梨卿是个缺乏激情的人,楚涟早就知道,而且她会无限包容。只是眼下不是思考两人关系何去何从的时候,她们需要面对的是更多、更复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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