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主有空倒是管管那疯女人罢,死活赖着不肯走,烦死了。” …… 话落,已经有人看到了靠近的时素欢,她坐着轮椅,在人群里也分外扎眼。 那人立刻噤了声,低头假装干活去了。 身旁的人迎上来,拦住了她:“不好意思,此处正在修整,不便进入。” 玉华自然知晓时素欢来此的用意,替她道:““我们来找人,是否有一年轻女子滞留?” 对方闻言反应过来,眼神已经微微变了,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圈,随即伸手往后一指:“要能带走赶紧罢,别影响我们干活。” 眼看男子推着女子走了一段路,忽然又停了下来,视线扫过他们:“干活就好好干活,别整日闲言碎语的,小心祸从口出。” 方才说话的男子脸上隐隐有些羞恼,却也知道相延锋可不是什么善人,当下只能憋着一口怒气,目送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大火烧得太盛,以至于整个芙蓉庭几乎都化作了废墟,及时控制下才没牵连到其他院落,只将这原本花费了巨大心思的庭院烧尽。 沿着一片原本是盛放的芙蓉花丛,此刻已成了枯叶焦花,衰败地贴在泥土上,灰烬的气息依旧浓得没有完全散去,在一片日暮里,显得格外苍凉。 在这片苍凉里,一个孤独的背影匍匐着,无声无息,像是一尊石雕。 那自然不是石雕。 不过是个伤心人。 时素欢眼底神色动荡,深吸口气,来到对方几步开外。她的喉咙已经无法出声,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然而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又有何用呢? 随着她到来,宋羽然的背影依旧连一丝动静都无。 时素欢又上前几步,视线里,女子怀里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即便不看,她也知晓是邢彦。 巨大的痛楚再次淹没她,幼时美好的时光终究在这场大火里一同烧尽。 有风拂过来,空气里依旧夹杂着火烧的焦味。 她抬起头望向那轮夕阳,日光已经不再灼眼,昏黄的光晕将天际云朵染得通红,晚霞璀璨,却落不到这片焦土之上。 有人的心,已经一同化作了焦土,便如那院门口的芙蓉花般,彻底萎靡,再也不会在来年盛开了。 她带走了宋羽然,连同邢彦的尸体一起。 那些青凌堡的人,并不情愿碰触这搂着死人的晦气女子,何况这女子半边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看起来格外狰狞。 宋羽然并未反抗,她只是不想和邢彦分开,至于去哪里,并不在乎。 待将人安顿好,已经是星光漫天了。 她披着一身劳顿回青凌堡,玉华知她心中执念,并未出言相劝,只是不时叹着气忙上忙下帮衬着。 他知晓自己这个妹妹心里盛了太多的苦,只要不是什么过格的事,也就由着她做,也许这样会好受些。 初夏的夜,尚残存着一丝凉意。玉华推着轮椅往前悠悠地走,出声问:“要回自己房间吗?”顿了顿,“还是去东方那?” 时素欢没有立刻应话,而是转头来看他。那目光如海般空旷,在夜色里晃动着,竟是辨不清。 “怎么了?” 时素欢沉默了会,只是摇了摇头。 “也是,这么晚了,她应该歇下了。”玉华佯装轻松地笑了笑,“来日方长嘛。” 视线里,轮椅上的肩膀忽然微微颤了颤。 玉华虽行事洒脱,心思却细腻,眉头微微蹙了蹙:“是还在担心她的伤势吗?总会有办法的,不过是刀痕罢了,就算深一些,也并非不能去除。” 时素欢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罢。”玉华将人推回房间,这才不放心地离开了。 时素欢却并未歇下。 她推着轮椅走到窗边,倚着窗棂望向那满天繁星,一时陷入了思绪里。 她想起离开前,和拒霜在屋里的话来。 “我虽去了长久起来体内蛰伏的毒素,身体却已经损伤,又强自运了功力与玄剑派周旋,本是强弩之末。相延濯这点小毒,于我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我本不打算与你说这些,本打算青凌堡的事了结便一个人离开,无声无息化作尘土,未尝不是我的宿命。其实玄剑派万不需要如此执意取我性命,横竖都是死。何况我并不想与她冲突,连累你难做。”拒霜说这些时候,直直望着她,“只是没想到你今日会说这些,才改了主意。” 那日离别时,望着时素欢和玉华的马车渐行渐远,胸中空寂,像是望尽了一生。 这一生波折,却也尝了些情爱的甜蜜,虽然短暂如昙花,此生却也够甘之如饴。 待望得尘起间那抹人影飞奔而至,气喘吁吁站在她身前,说:“我不恨你。你我以往立场不同,扪心而问,我若是你,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一颗心,便这般软下来,竟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涩,将那空寂尽自填满。 第一次,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再然后,这人又去而折返,来青凌堡寻她,护她。 人啊,原来是真的会一点点贪心。 贪心到如今,即便只剩下这些寥寥无几的岁月,也不再舍得放开了。 拒霜的手抚过时素欢的眉眼,那里泪意盈盈,剔透得像是一颗洁白明珠,能倒映出世人的爱与嗔痴。 拒霜笑起来,如往日那般,眼底轻轻漾着笑意:“是你纵容我的。” …… 鼻间传来芙蓉花的香气,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惊讶地转头,隔着支起的窗户,便看到了不知何时倚在树下的女子,正笑盈盈注视着她。她在看星星,对方却在看她。
第132章 时素欢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一瞬间,她想要冲出去,以至于忘了自己受伤的腿,一个趔趄抓住了窗棂。 “小心些。”树下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经近了,隔着一扇窗户探手过来扶住了她。 那手很快就被反手握了紧,时素欢眉间浮起一丝担忧。 拒霜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只是笑着应:“无碍,当日是为了故意迷惑相延濯才特意没有服药,如今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这大半月总是躺在床上,骨头都快躺酥了。”顿了顿,“玉华说你已经歇息了,我便想着偷偷来看一眼。不料被我抓个正着。” 说着,她的眼角视线笑盈盈地瞥过来。 时素欢见对方脸色的确好了些,只是那手却还是凉得惊人,她抿了抿唇,随即将对方的手拢入手心,轻轻呵了一口热气,希图将那寒意驱散。 冷么? 她无声地问。 拒霜摇了摇头,俯身过去,搁着窗棂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屋里,几乎是靠在了时素欢的肩膀上,软语道:“心里暖和。” 时素欢悄然红了脸,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任由那寒意一点点从指尖缠绕上来。 “怎么没有睡觉?”拒霜的手指轻轻勾了勾,指尖促狭般划过对方的手心,“在想我?” 时素欢的手心传来酥麻的痒意,微微颤了颤,无奈地只得抓紧了对方作怪的手,自是不好意思承认,只是抬手指了指夜空。 在看星星。 拒霜顺着对方的手指抬头望去。 今日夜空明净,恰好是五月十六,月儿极圆,高高挂在天边。 夏日的风拂过来,耳边有虫鸣,在一片寂静里格外清晰。 拒霜侧对着时素欢,只露出半边美玉般的侧脸,仿佛一如昨昔。对方并未看她,像是自言自语般丢下话来:“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一次。你爹娘在玉府替你摆了足足三日的庆生宴,欢喜得紧。我记得那时也是五月,夜里也是如这般的爽朗天气。” 时素欢的眼睛眨了眨,听得有些怔神。 这是第一次,拒霜同她开口讲小时候的事。 “我那时候想,怎的新生的娃儿这般丑,像是猴子一般。”说着,拒霜低头吃吃笑了笑,“不过后来再见你,已是可爱得紧了。我娘还替你绣了不少肚兜,时常领着我一同送去。你小时候便不常哭,总爱笑,一笑起来便露出没有长牙的嘴,瞧着有趣。”她的话语微妙地顿了顿,“出事那天,你刚满月不久,玉姨出了月子闲得慌,便来蓬莱山庄找我娘。这是她生了你后头一回过来,不料便出了岔子。” 拒霜转过头来,露出另外半边鲜红的伤口,不知怎的衬着那目光便多了些哀色,话语也跟着轻下来:“若我早知你是玉姨的孩子,定不会如此行事。” 时素欢将对方的手拢入怀里,紧紧地扣了住,她无法言语,便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如天边明月,皎洁无暇,没有丝毫怨怼。 两人隔着窗户,目光交错,在这片星空下像是彼此诉说了无数话语。 拒霜半倚在窗上,重新回过头去:“出事以后,我隐姓埋名在外面讨了几年生活,直到遇见上任荣雪宫老宫主,才得幸入了门下,不用再颠沛流离。” 这话语虽漫步惊醒,时素欢却能想象,当时对方也不过七八岁的稚童,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半途劫难独生,又中了毒,想来也历经过许多坎坷,受了不少白眼。想到这,她的心尖微微有些酸涩起来。 拒霜脸上却无太多表情,目光幽远,仿佛在诉说一件太久远的事,久远到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般:“我化名白染,在荣雪宫的庇护下安然度过了十余年,也是老宫主寻了神医,替我压制体内毒素,才捡回一条命。直到老宫主病危,本欲传位给我,但我身负血海深仇,不想连累荣雪宫,便辅佐了白缨就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开。” “我彼时并不知仇人身份,便蛰伏到欢凤楼,那里鱼龙混杂,最易探听消息,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查到些蛛丝马迹。这十余年间,玄剑派已如日中天,渐渐有了北玄剑南青凌之荣。待我得知时,已是众派之长。而与此同时,我身上的毒终于开始压制不住。” “我知风潇爱慕于我,也曾来过欢凤楼几回,风秋山庄又与玄剑派交好,便打算利用他趁机接近玄剑派。”拒霜再次回过头来,目光柔软,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里有些深,“不曾想阴差阳错遇见了你。得知你竟喜欢女子,当时便觉得,真是天助我也。” 时素欢依旧平静地望着她,她消瘦许多,下颌愈发尖,一身墨色衣袍穿在身上也比以往空了些。夜风拂起她的青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倒映着眼前女子。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拒霜的唇动了动,像是要将这一生都诉尽,“你暗恋无果,正是我趁虚而入的时候,我对自己有信心。毕竟在欢凤楼里我见过了太多,对这些事早就得心应手。只是你一腔赤诚,当真爱慕上我时,我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叹了口气,“果然,情之一事,乃世间最不可控,我到底是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没能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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