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语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谈论最为寻常之事,却让林箊心下酸涩,无端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哀伤。 她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语,只有些戚然道:“可我与师父不过相处了半载……” 岑朝夕看向她,帷帽下那张冷峭的面容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浅淡的柔和温情。 “我孑然半生,早已习惯一人独行,能在命数将尽前遇见你们,已是令我出乎意料。聚散终有时,你不必为此神伤。” 她话语稍停,从腰间拿出一枚刻了字的铜币,“我十年前曾救过一名乞儿,如今他已是丐帮长老,你若有事要寻我,去找到丐帮,将此物给他们看,他们便会明白。” 林箊默然地收下铜币,望着她从自己眼前离开。 清癯的身影渐渐走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客栈外。她叹息一声,握着手中的铜币,缄默无言。 虽然昨日便知晓师父要离开,但真到了分别之时,却总是有些并不洒脱的怅然自失。 将楚月灵付托给裴家候吏后,林箊就离开了洛下,骑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往登临,其间只在驿馆与食肆稍作停留。 她严谨按照楚月灵所说,每两日便寄一封信于她,避免她担忧,而她自己也总会在隔日时收到一封回信。 明明自己一直在赶路未曾停歇,畹娘却总能够令人准确地寻到她暂歇之处,将信送到她手上。林箊对此颇有些意外,但也并未深思。 她坐在食肆低矮的胡床中,一面吃着有些干噎的炊饼,一面翻来覆去地看手中收到的回信。 信中只一句话。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寥寥数字,却蕴含深厚情意。 仿佛已能从这清雅隽秀的字迹中见得落笔之人温柔明丽的面容。 她再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才将信纸叠好,小心地收入怀中,几口把手中炊饼吃完,又饮了一口水,便喊来小二付了银钱。 青色身影行步如风地出了食肆,纵马离开。不多时,一名女子从里间走出,快步出了门外,骑上马跟随而去。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数日,林箊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登临。 无暇停下步子怀念故乡风土,她白日在家中四下探察了一圈,确认无人埋伏后,便趁夜深人静时潜回了家中。 家中依稀还是旧时模样,一草一木都没有任何变化。她缓步穿过院廊,回到自己昔日所住的厢房外,庭院内的那丛修竹依旧苍翠葱茏,于清辉夜色下劲拔挺立。 房间的门并未锁,门外摆着两盏已经熄灭的油纸灯,她推门进去,便见到满室陈设装摆都与她当初离开之时一模一样,其间没有丝毫尘灰,显然日日都有人清理打扫。 林箊放眼一扫,目光忽然凝在了窗边的桌上。 桌上摆着一只木鸢,木鸢上的刻痕极新,应当是近日才完成。 喉咙间好似有无形的屏障将她的呼吸堵住,令她胸口涨得生疼,她缓慢地走到桌旁拿起木鸢,眼中渐渐盈上一层滞涩凄惶的水色。 她自幼喜爱雕刻匠制之事,在听过关于木鸢自翔的传奇后,便一直心心念念想做一只传闻中能够自行飞旋的木鸢,时常因为将小用钱拿去买所需材料而被阿娘嫌弃她不务正业。 后来年纪渐大,知晓木鸢不可能无风自翔,却仍旧喜欢在每年生辰前刻一只木鸢,再于生辰当日寻一处无人的高地将它放飞。 再有半月便到她生辰了。 林箊压抑着仰起头,眼睫轻轻点了点,两滴清泪便顺着眼角滴落下去。 父亲已经逝世八载,这几年间一直是她与阿娘相依为命,在得知她死讯时,阿娘该是如何悲恸难过? 而她明明仍存活于世,却只能顶着一张与过往毫无瓜葛的假面隐姓埋名,无法与亲人相认。 清明的双眸一片绯红,有阴郁细密的恨意在心中逐渐滋生。 林箊缓缓逝去眼角泪痕,神情平静下来,目光冷然如冰。 无论是关山家还是其他什么人,若让她得知阿娘当真是被谁掳走,那么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定要闯进去,将那龙的筋抽了,把那虎的皮扒了,让他们为自己所做之事追悔莫及。 深吸了一口气,林箊将木鸢放回原处,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沿着青石路一路走过去,将家中四处查看了一遍,未再发现其他不同之处,她回到后院偏堂,欲要向父亲祭拜一番便离开,垂眸时,却在供奉牌位的供桌上看到一样东西。 她怔了怔,伸出手去将那东西拿起,便听到“叮呤”一声轻响。 这是一枚小巧奇特的黄铜铃铛。 林箊望着手中的铃铛,面上露出些许惑然神色。 她从未在家中见过此物,而此物却端端正正地摆在父亲的牌位前,显然并非随手放置。 家中会动供桌的只有她与阿娘二人,平日里即便是婢女,阿娘也不会让她们打扫供桌附近,所以这铃铛应当是阿娘留下的。 垂首思忖了一阵,林箊将铃铛收起,再仔细看了一眼供桌,却发觉牌位底下似有异样。 她默默告了个罪,将牌位拿起,便见到其下压了一张字条。 “之恒,为了君儿,我食言了,莫要怪我。” 林箊看着纸上的内容,眉峰聚起,心中如浪潮翻涌,震诧迷惘。 之恒是父亲的名字,这纸上的字是阿娘留下的。 看来如畹娘所料一般,阿娘当真是自行离去的。可这句话究竟是何意?阿娘要为了自己去做什么?食言一说指的又是何事? 此事愈发错综复杂,令她宛如大海捞针,茫无头绪,而纷纷扰扰间,却唯有一点让她心安。 如此看来,阿娘起码暂时是安全的。虽不知为何裴家之人没能查出她的去向,但阿娘既然有此一言,想来她身上有些什么事是自己尚不清楚的,只能先相信她另有打算。 心中松了一口气,林箊将牌位放好,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俯身叩拜了三次。 “阿爹,阿娘如今下落不明,不知去了何处,你若泉下有知,定要保佑我早日寻到她,让她平安归来。” 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到她曾回过家中,她没有为父亲上香,叩拜过后,她再跪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偏堂。 林箊一边垂首思索着如今所得的线索,一边穿过庭院走入正堂,而不过刚刚进入正堂,黑暗中浮动的陌生的气息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她双眸微敛,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紧,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暗无灯火的厅堂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两道暗影,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静默地看着从外走入的那个身影。 沉寂须臾,一个粗沉浑雄的嗓音低低响起。 “林姑娘,恭候许久。”
第109章 今夜无风,月色尚算明洁,林箊迎着微弱的光亮看去,便隐约瞧见了堂中二人的模样。 他们二人脸上都戴着一张形状特异的面具,于明暗交杂的光影当中显出几分诡奇古怪。 左边那人脸上面具形似牛首,手中拿着两枚银叶缓缓摩挲,在寂静的厅堂中不断发出金石交错的摩擦声。坐于右手位置那人面具则肖似狐狸,她身姿挺拔地端坐着,面具下的一双瞳眸凉无情绪地凝着眼前之人,透出些许孤峭冷冽的莫测高深。 他们口中唤的是林姑娘,可见这二人已经知晓她身份了。 林箊神情沉着,冷静道:“不知二位是哪路朋友?” 仍是牛首面具那人开了口:“天视自民视,天听自民听。川流南北过,四海定中州。” 中州? 林箊心下微惊,面上却未露半点声色,她目视着二人拱了拱手。 “原来是十二兽的义士,不知二位找我有何事?” 十余年前,江湖当中突然涌现出了一股势力,此势力散布于天南海北,自称十二兽。十二兽自出现伊始,便不断与世家产生交锋,他们吸纳了诸多受世家压迫的游侠散人与江湖门派,亦获得了许多厌恶世家作风的文人士子的拥戴,时日渐长,其势力不断壮大,已与世家隐隐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令世家颇为头疼。 而传闻当中,十二兽的安身之处便在中原腹地。 “我们此次贸然来寻姑娘,是有一事所托。” “请讲。” 牛首之人看了一眼身旁同伴,见她凝瞩不转地盯着堂下女子,丝毫没有出言的意思,略略皱了皱眉,便收回视线,沉声道:“姑娘想必知晓,长庚校学后山之中有一处禁地,那禁地受世家镇守,设有阵法机关,凶险万分。” 林箊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她自然知晓这些,毕竟无论是机关阵法,还是看守禁地之人的那把利剑,她都曾经亲身领教过。 看她无动于衷,十二兽之人也不恼怒,仍旧平缓道:“那姑娘可知,那洞中究竟藏着何物,要让世家如此谨慎小心?” 眉目微微一动,林箊抬眼看向他。 “世人盛传,太皓曾将昔年四处征战所得的奇珍异宝与不世功法藏于世间某地,此地诡秘难寻,无人知其所在,故而被称为太皓秘境。” 牛首面具人话语一停,嗓音更添几许幽深:“而百余年前,却有一群人秘密找到了秘境所在之处,从中掠得了大量财宝,并以此一举发家……如今成为了雄踞一方的世家大族。” 意味深长的话语缓慢地在黑暗中消散,林箊瞳眸骤然收缩,以往所听所闻于此刻一一浮现于脑海中。 “听闻姜大夫祖上曾出过一位高人,是百年前助裴家一跃发家的一名相士……” “烈幽心法本就是裴家之物,只是百余年前自家中遗失了。” “当年太皓手下将领当中,有一人正是裴家先祖。” “当年之事早已尘埃落定,他们想必也已得偿所愿……” “若按留书中所说,屋主的身份应当正是诈死遁世的摇光将军。” …… 昔年太皓之死,莫非竟是他手下七曜将领所为?! 可太皓与七曜将领情同手足,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上百次,怎会落得如此结果? 甫窥得昔年真相的一角,林箊心神震荡,想到自小到大于茶楼瓦肆中听过无数回的传奇话本,只觉得一派荒唐可笑。 短暂沉默后,她拂去心中纷杂思绪,缓缓道:“阁下所说故事的确叫人吃惊,可我却不知,昔年之事与校学后山又有何干系?” “我们得知太皓秘境在他们离开后便彻底关闭了,唯有找到开启秘境的钥匙才能进入其中,而那把钥匙正在后山禁地内。” “你们想进入太皓秘境?” 牛首面具的人点了点头:“当年发生之事除了已故之人与如今几位世家家主再无人知其究竟,若要揭开当年真相,我们需要一些证据,秘境中或许便有我们所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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