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便又抬起了头,依稀还是那副得体神态,“这两匹布都要了,各做一套外裳,劳烦掌柜替我妹妹量体裁衣罢。” 见这位贵人似乎没有怪责的意思,妇人松了口气,迭声应着,拿过手旁的木径尺迎了过去。邻铺娘子正有些尴尬,也赶忙抓住时机出声告辞,回往了自己铺中。 一番丈量后,妇人拿过柜上的簿子提笔记下各项尺寸,又撕下一张书契,端着笑将书契递过去:“女郎的衣裳当有四日便能做好,届时娘子拿这张凭证来取便是。” 女子收下书契,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见到成色这样好的银锭,妇人心下惊喜,那点不安忐忑当即散得一干二净,她欲要前去接过银钱,却发现女子放在银锭上的手一直未曾拿开。 手下按着银钱的人微微抬眸,仿佛透过遮在眼前的那块白布凝视着身前妇人。 “楚大娘子才高行洁,所做之事全是为了当今女子。”她话语低微,无波无澜,单薄的面容间却隐约泛起一丝锋锐的寒意,“你们即便无法体谅她心意,往后也莫要再说这些有辱她名节的话了。” 女子淡淡将话说完,便收回了手,转身与身旁友人一同离开了店内。 妇人惊疑不定地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几人走远,再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银子迟疑了片许,才小心地伸出手去。 粲白的银锭沉重而牢固,好似嵌在了桌上一般纹丝不动,叫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银锭拔起,而她手中握着银锭,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方寸,额上起了一层冷汗。 只见方才放置银锭的黄花梨柜台好似被什么重物砸过,原本光滑平整的桌面凹陷下去,赫然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 * 林箊端坐在车中,下颌微抬,掌心包裹着那块温润冰凉的玉牌,默然不语。 自登临一别已有半载,除却她刚刚苏醒时向身旁侍女问过几句心中挂怀之人的情况,从那以后她便有意避开了所有同她以往相关的那些人的消息,以免徒增伤情。 可即便如此,一路行来仍旧令她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譬如先前与家中决裂的关山明月再度回到了关山家,并逐渐以多智师太首徒的身份开始于江湖当中崭露头角。 譬如南柳楚家的大娘子自登临归来之后便于家中支持下开办起了女子学堂,令天下文人士子皆为震诧。 譬如长庚校学不少平民学子在校内与世家子弟屡犯龃龉,接连退出了校学,却得到了另一位大儒的青睐,被收入门下。 一桩桩一件件的传闻传入她耳中,叫她思绪为之牵动,却也慢慢放下心来。 尽管无法再与旧人相见,可得知她们如今过得很好,这便足够了。 她本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当她于猝不及防间再见到昔日故人,从旁人口中再得知故人境况,才发觉原来一切并非自己所想。 而她自己也从不曾真正放下。 马车自城东驶回城南,一行人下了车回到客栈。 清早便出门远行了一趟,令除了玉尘以外的几人都有些疲倦,林箊走在乾雨身旁,低弱的嗓音中透着些乏意。 “乾雨姑娘,我今日施过针后身子有些疲乏,待会想在房内休息,今夜便不下大堂与大家一同用餐了。” 乾雨应了一声,又关切问道:“可需要我到时候将饭菜为姑娘送上来?” “不必劳烦了,我若饿了再去找店家要些吃食便是。” 见她神情的确有几分委顿无力,乾雨不禁露出担忧之色:“那姑娘快去歇息吧,若有事便唤我一声。” 林箊道了一声谢,随即推门进入了自己房内。 待房门阖上,她眉目间作出的疲乏之色顷刻散尽,林箊走到窗边,将合拢的窗户打开,思索片刻后,拔出了随身的长剑。 剑刃锐不可当,于天光下闪着熠熠寒芒,而她便将右手食指伸到剑旁,蹙着眉在指尖割了一道血口。 鲜红的血液瞬间从伤口中涌出,很快凝结成豆大的血珠,林箊将流血的指腹按在窗框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岚”字。 这一切动作做完,她便收回了手,再度将窗户合上。 距客栈相隔不远的一处冷僻角落,坐落着一间当铺。当铺门可罗雀,典当台间仅有一名学徒在伏案打盹,而与前台一墙之隔的后堂中,却一左一右坐着两名脸戴面具的怪人,二人身旁还站着一位紫袍金带的富态男子,正是此间当铺的朝奉。 位于左侧的人脸上面具形似牛首,顶端却嵌有硬如针刺的长毛,看起来怪异诡奇,令人不寒而栗。他并不看其余人,只低垂着头,手中捏着两片薄如蝉翼的银叶不断摩挲,声音沉如雷鸣。 “登临一行虽筹谋已久,林间阵法也破了个干净,但裴家那守山人一力相搏,即便我们群攻而上,终究也只是令她受了些内伤,未能将她击退。且手下归来的门人回报,说她好似早有准备,将我们潜藏在林间的埋伏尽都识破铲除。先前是你一直盯着此人,可曾发觉她有什么异样?” 右侧的人毫无正形地懒倚在座椅中,翘着脚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嗓音如年迈的老妪一般沙哑干涩,“异样?倒还真有些异常之处。” 喑哑的嗓音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又似男子一般浑雄粗沉,“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生辰那日却同府中侍女吃了一顿暖锅,算不算异样?” 话音落下,不待旁人反应,说话的人便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第74章 牛首面具的人似乎早已习惯身旁之人不正经的模样,并未理会如此轻浮无趣的笑话,他指间摩挲的速度缓了缓,语调依旧古井不波。 “先前将岑朝夕引去登临,本想靠她吸引江湖人目光,从而掣肘世家,可未想到如今却功败垂成。经此一役,恐怕世家只会更加小心防备,再难找到如此恰当的时机。” 倚靠在太师椅中的人侧首朝旁边一睨,她所戴面具如狐似猫,其间又以暗青色笔墨在左右颊侧勾画了鳞片似的纹路,目光挑起时便带了些神秘莫测的幽冷意味。 “你们当真确定开启那扇门的钥匙就在洞中?” “十之八九。” 闻言,那张狐狸面具下露出的唇便勾了起来,“那此行准备万全却依旧失利,伯奇岂非十分不满?” 话语当中幸灾乐祸之意尽显。 牛面人瞥她一眼,眸色不喜不怒,“世家早已将我们视为眼中之钉,此次登临一役更是惊动了许多势力,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登临一直是你与揽诸在暗中监视,他身份尚不能暴露,平时行动多有不便,你还应尽早赶回登临予他帮助,莫要再在此地逗留多时。” 坐于右首的人懒怠地弹了弹指甲,并不十分上心的样子,“知道了。” 二人谈话将尽,门外忽然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堂前的学徒在门外叩了叩门。 立于门旁默不作声的紫袍男子向堂中二人递了一个眼神,偏头朝外问道:“什么事?” “朝奉,外面有位娘子来赎一件长衫,我问她是什么样式的长衫她却又不说,只说当长衫的人是一位什么井先生,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井先生? 男子望向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见她神情似乎也有些讶异,微忖之后点了点头,于是道:“你让她进来罢。” 听得学徒脚步离开,他将身旁悬挂的一副十六应真图卷掀起,按下了掩藏在画卷下的一块暗砖。只听一声闷响,原本靠墙而立的多宝格应声打开。 头戴牛首面具的人站起了身,他再警示性地看了一眼坐着的人,随后走入了方才开启的那道暗门中。 机关声传来,暗门便再次合上。 学徒自前堂领着一名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走来,朝奉当先等在门外,只将女子让进后堂的门内,便同学徒一并回到了典当台前。 坐在椅上的人不知何时把面具摘了下去,露出了一张艳丽夺目的女子面容,她将翘起的腿放下,端正了身子,惯常轻佻的面容当中竟然透出了几分威严。 以纱遮面的女子走到她身前,右手贴于心口,极为恭敬地躬下了身,而出口的话语却并非官话,更像是西南一地的某种方言。 “圣女。” “有什么事吗?” “您让我看着的那位阿妹好像正在找您。” 女子纤长的秀眉微微挑起,眼中露出了一抹玩味神色,嗓音却依然平静淡然。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来人将话带到,却仍未离开。 “你还有事要说?” 躬身行礼的人犹豫了一瞬,才低声道:“长老希望圣女近日能回寨中一趟。”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而后微微一笑,“好,替我告诉长老,待手头之事暂了,青岚便回寨中看望他老人家。” 得到允诺,来人好似松了一口气,再垂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天光晦暗,黛色逐渐将天际的那点霞光驱散,星月撒落于夜幕之上。 光影寥落的客房内,披着斗篷的女子坐在桌旁,静静地等待她心中所想的那人到来。 一阵冷风拂过,房内窗户竟蓦然被吹了开,而桌旁那人却似毫不惊讶,只在那缕愈发馥郁的奇异幽香萦绕于身旁时,伸手轻轻一捉,将挑向她下颌的那只手握了住。 青岚瞧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笑意盈盈地将身子倚了过去,“离开不过一日,竟然这么快就又想起了我?这回还懂得将门外那条看门狗支走,看来你也并非那么不解风情嘛。” 温香软玉般的躯体倚靠在身侧,林箊微微蹙眉,松开了她的手,等待许久的嗓音带了些细微的沙哑:“我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青岚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并未当即回应,她垂眸将身旁女子周身打量了一番,目光扫到那条斗篷上零散的墨渍,便兴味盎然地啧啧两声:“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莫非是你四处拈花惹草被哪位小情人发现,如今人家找上门来报复你了?” 被她话语百般逗弄的女子却无动于衷,只神色淡淡地做出交换:“你此次帮我一回,我便许你一诺。” “哦?”青岚眸光一挑,似是想到什么,狡黠如狐的双眸中掠过幽暗神色,她悠悠然站直了身子,双手抱于胸前,“有什么事能够让你如此郑重地来求我,不妨说来听听。” 林箊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抚过腰间悬挂的那块玉牌,安静了片刻后,她缓缓道:“我明日要外出一趟,希望你能够扮作我的模样替我留在客栈内,待到入夜我便会回来将你换走。” 这样的请求倒还真有些出乎意料,青岚心下起了几分兴致,可她既不应也不驳,只是垂首看着那张平淡无奇的假面,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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