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是水乡姑娘,从小吃惯了鱼,这会儿熟练的把刺从唇齿间剔出来,又大口大口把米饭往嘴里扒。 文秀英:“慢点吃,你也不怕噎着。” “饿了。”安常腮帮子鼓鼓的叫了声:“外婆。” 又被漏进嗓子眼里的两粒米饭呛得咳了半天。 文秀英替她拍着背:“都叫你慢点了。” 安常把那一口米饭咽下去才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吃饭。”又添了句:“一切都会好好的。” 文秀英又叹了口气:“你开心,我才能放心呐。” 安常吃完饭来到片场。 牟导一眼看到她,冲她招手:“安常,这里。” “牟导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儿,也没那么急,横竖今晚也拍不了。”导演笑呵呵的问:“晚饭吃什么了?” “鱼。” “这就是生在水乡的口福了。” 等二人商量完,导演特别自然的说:“你给南老师打个电话吧。” 安常一怔:“啊?” “这些空镜加在南老师的舞蹈片段里,还是得像以前一样,跟她过一遍看感觉对不对啊。”导演问:“你有她微信吧?打个语音就行。” 没有。 打从一开始,她就在反复预演这场别离。 安常觉得对待南潇雪的所有事,她都心虚得过分——有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熟得诡异;没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不熟得诡异。 只好换另一个借口:“我手机没电了,在家充电,要不……” 牟导掏出自己手机,直接翻到南潇雪的微信递过来:“用我的打吧。” 安常没来得及闪开眼神,低头一瞥。 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南潇雪的微信。 头像是一个簪花小楷的「南」字,小小一枚方块,让人觉得后面应该跟着「南风知我意」这样美好的诗句。 安常犹豫了下,没接:“她都回邶城了,万一她在忙呢?” “没事儿你打吧,要是她在忙的话自然不会接。” 牟导又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拿着啊。” ****** 邶城,烧烤店。 南潇雪坐了会儿,一个人踱到店外。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一开始眼神全往南潇雪身上偷瞟,这会儿喝嗨了,反而没人注意她出来了。 只有商淇等了会儿,跟出来找她。 见南潇雪一个人站在店外,抚着自己的一截小臂。 这烧烤店太偏了,就她们一桌客人,倒免去了戴口罩的麻烦。 穿墨色旗袍的背影对月而立,飘逸得像要羽化登仙。 商淇走过去问:“手怎么了?” 最怕南潇雪练功时受伤。 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再重伤一次,只怕是废了。 还好,南潇雪只是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觉得,邶城的天气干得吓人么?” 一个多月前刚到宁乡的时候,觉得怎么会有这么潮湿的地方,穿一袭碧色旗袍,简直像石墙角发霉的苔藓。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习惯了那氤氲的雨气,像缭绕的雾一样随时包裹着人。 回了邶城,反而觉得干燥得不适应,好像全身的水分都顺着每一个毛孔,蒸腾着不停往外冒。 也不知连同带走了身体里的什么。 “皮肤都干了。” 商淇问:“你这是想宁乡了,还是想她了?” 南潇雪瞥了她一眼。 商淇又问:“今晚为什么来这饭局?” “看看那些小姑娘们。” “有人长得像她?” 南潇雪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她回眸又往塑料篷里望了望:“你看她们,什么是她们有而我没有的?” 商淇想不出。 看起来南潇雪拥有一切:才华,美貌,金钱,地位,家世。 “是生活。”南潇雪告诉她:“所有年轻人都有而我没有的,是真实的生活,我是来让自己看清楚这一点。” 商淇默默无言。 南潇雪的确把一切都献祭给了舞台。或许其他人只看到她的光鲜,商淇却最清楚不过,南潇雪的每一分钟都被排练室的汗水浸透。 其他年轻人的生活有朋友、恋人、聚餐、旅游,而南潇雪的生活拧一把练功服,所有时间随着汗水滴落下来,里面清泠泠、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商淇知道南潇雪身上有多少伤,有时她都觉得这女人是个变态,为什么好像无论何种伤病都压不垮似的。 忽然,南潇雪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了眼,是牟导打来的微信语音通话。 商淇:“你先接吧,应该是商量镜头的事。” 南潇雪接起来:“喂。” 那边静默一瞬,仿若能听到半凝结的空气在稠厚流淌。 南潇雪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打来的是谁。 她不再讲话,也放任对方的沉默。 过了大约十秒,安常的声音传来:“喂。” 安常是那种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人,清冷的声音和神情是她一贯表象,若非这十秒的停顿,几乎连南潇雪都抓不出一丝破绽。 商淇想回避,却被南潇雪用眼神制止,又用嘴形说:“留下。” 商淇只好站在原地,听安常继续说:“南老师,我和牟导找你商量一下镜头的事。” 她客客气气叫“南老师”,好像把一切私人的情绪摘除得干干净净。 南潇雪声音放得很轻:“你说。” 接下来所有对谈都是公事公办。 直到安常说:“嗯,就是这些,没其他问题了。” 南潇雪嘴唇微翕了下。 商淇不知她想要说的是一句什么。 当着自己的面,也许并说不出一句“我想你了”,但可以是一句故作平常的“你今天过得好吗?” 但南潇雪什么都没说,停了会儿,换作语气平淡的一个字:“嗯。” 安常:“那,挂了。” “嗯。” 通话断了。 南潇雪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通话界面变作对话框内的时长记录。 商淇低声:“有时我都觉得,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那我对她呢?” 商淇一愣。 “商淇,我没办法开口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我怕她过得好,我会很失落。我更怕她过得不好,我却没什么办法。” “我的人生走到这里,早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南潇雪」的人生属于舞台、属于剧场、属于观众,就是不属于她自己。 “我只能什么都不问,坚决的告诉自己,她也不想跟我一起来邶城,她从头到尾都比我更清醒,她是属于宁乡的,留在那里她会过得很好。” “那如果她再联系你呢?” 南潇雪摇摇头:“你听她刚才的语气,她不会的。” 吃完烧烤,南潇雪洗澡前,对着镜子又看了眼自己的背。 下午跳舞时出了太多汗,此时那些精妙的笔触,已微微有些蹭花了。 有些事物就是这样,无论你如何想要挽留,却也并不留得住。 她不再犹豫,泡进浴缸,那深浅不一的碧色就在她肩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直到随那一池泡澡水,打了个旋儿,流逝而去。 ****** 宁乡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下过雨了。 这天她起床的时候,文秀英在天井里摇着蒲扇:“今年的梅雨季,这就算过去了。” 她去刷牙时,对着镜子撩开洗得大大的T恤,往自己后腰看了一眼。 很神奇的,腰际那一圈湿疹,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消退,细密的红疹消失,到现在只剩下淡淡的痕了。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耳后的吻痕,她重新可以扎起马尾了。 吃早饭的时候文秀英问:“剧组的人今天就都走了?” 安常咬着一口包子:“嗯。” “你要去送送么?” “要去的。” 吃过早饭以后她出门,来到民宿门口,舞者和工作人员们已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了。 几个略相熟的跟安常拥抱:“以后到邶城来玩啊。” 安常笑着应“好”。 她们又说:“在宁乡的时候觉得连杯奶茶都点不到,这会儿要走,又舍不得了,以后有空我们还会再来玩的。” 安常:“欢迎。”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成年人许下的“以后有空”,不管说的时候多真心实意,其后跟的却是永不会实现的内容了。 生活如流水,推着人往前。许多事也不由得自己意愿,而就在这湍急的行进中,逐渐被人淡忘了。 「淡忘」。 这两个字略给了安常一些安慰。 送走了剧组,安常来到苏家阿婆的染坊。 浆洗,晾布,苏家阿婆笑问:“今天怎么这么卖力?” 安常有些不好意思:“我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能过来帮忙了。” “好孩子,我这里人手够,你本来就有自己要做的事。” 博物馆。 小宛听到一阵响动传来时,心想小贼总不至于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来捣乱。 难不成是猫或黄鼠狼? 她走过去查看,眼睛一亮:“安常姐?” 安常正在大扫除,仰起脸来笑笑:“我跟馆长打过招呼了,从今天下午开始回来上班。” “真的吗?”小宛激动的跳进来:“你是怎么想通的?” 安常也说不好。 也许是缠绵时看到南潇雪的那些伤。 也许是南潇雪干干脆脆走掉、什么都牵绊不住那种对舞台的向往。 也许是她在南潇雪蝴蝶骨边所画的那一树碧色花。 南潇雪那般坚决勇敢。 她总不能什么都学不到。 重新执起小狼毫,她发现下笔不再艰难。 南潇雪伏在卧榻上,露出一片莹雪般的背脊,给了她过分具象的灵感。 没忍住向卧榻边瞟了眼。 空荡荡,连焚香缭绕的烟雾都无依托,很快模糊成一片在空中消散。 安常凝眸,重新聚集精神。 一旦重新开始跟文物打交道,日子就变得很快。 跟几千几百年的时光一比,每天的十几小时显得太过微渺。 好像执起小狼毫埋下头去,再一抬头,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盛夏她过得恍惚,那一碗想方设法煮给南潇雪的鸡头米,好像提前预支了她的整个夏季,转眼已是茫茫的秋。 第一片枯叶落进窄河,漾开一圈波纹续写秋日诗句。 宁乡迎来了新的客人,不再是什么剧组,而是毛悦。 安常去车站接她,毛悦一下车便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宁乡真好啊!连国庆长假都没什么游客。” 宁谧的代价是经济落后,几十年过去,时光好像凝滞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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