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场的一个角落,与发型师谈笑风生间, 裁去了自己的一头青丝。 安常坐在对角没注意到这一幕, 南潇雪却瞧见了, 那翩翩青丝落在浅灰石板上, 黑得耀目, 甚至像某种图腾或纹身,在倾吐她演好这角色的决心。 她和南潇雪一样,都有这份为舞蹈抛却一切的决然。 南潇雪发现自己需要比预想中做得更好。 她有些慌,却发现安常始终不变的平静面庞是她能抓住的一根绳索。 她望向安常,那些暧昧绮旎的梅雨夜便在脑中重放。 那些场景里的她不是冷傲绝情的南潇雪,而是魅惑勾着愣书生的瓶中精魄。 “入戏?”安常道:“我从之前就想问你了,你上一次来宁乡,利用人的真情实感来入戏,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愧疚么?” “真情实感?”南潇雪挑挑唇角,眼底却冷然没笑意:“你是说那时,你当真觉得我是你所修的瓷瓶成了精?一点怀疑都没有?” 安常抿着唇。 “你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现代年轻人,你相信,只是因为你愿意让自己去相信,跟我这一场,你又何尝不是利用我在找修好那瓷瓶的感觉?” “说到利用,彼此彼此。” “况且就算是我单方面利用你,我也不会觉得愧疚。”南潇雪夹着那只烟:“为了成就舞台,我什么都会去做。” 这样的傲慢和理所应当更加剧了安常的愤怒,她抬起眼眸,瞪着南潇雪那没一丝感情的面庞。 南潇雪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一步,两步,踱到她身边,窗外是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房间里幽暗的领地在逐渐失守,她们所站的玄关成了暧昧夜色最后的阵地。 南潇雪夹烟的手肘还抵在腰际,微低着一点头凑近她的脸:“小姑娘,生气了?” 语调那么冷,话语又是在哄:“要不你再吻我一下,当报酬。” “或者你再咬我一口,当报复。” 她太擅长制造这种矛盾感极强的清冷与魅诱,让人的灵魂在其间被反复拉扯。 安常推开她:“不管你如何,我才不会再配合你当被你利用的道具。” 她拉开门匆匆走了。 关门时还能望见那瓷青色旗袍的下摆,被门风带的一扬。 南潇雪并没拦她,只是听着她脚步在门边消失后,踱进房里,把早已熄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又踱到窗边,刚巧能望见安常远远离去的背影。 南潇雪在思忖一个问题:能借着安常入戏,是因为她对安常有同样强烈的感觉么? ****** 安常一路匆匆走回了家。 她走得很快,却并不想用跑的,好像那等于承认了她在南潇雪面前败下阵来。 回到家洗了澡,躺上熟悉的床,却不知是否因生物钟被打乱,根本睡不着。 她睁眼望着窗外的天光从微亮到大亮,黎明趾高气昂的宣告自己到来。 难得拿起手机,刷了刷实时微博。 此时早上七点过,周二,正是许多人赶去上学上班的时候。 她看到有人拍高耸的写字楼。拍人挤人的地铁站。拍给塑料袋蒙上一层白气的煎饼果子。拍不知谁失手打翻的豆浆。 而很快,宁乡这座小镇也将苏醒。 旧酒坊里蒸腾出氤氲的酒气。苏家阿婆在高悬的竹竿上挂起刚浆好的扎染蓝布。唯一的早餐铺里酒酿馒头飘香。 大城市的日常,匆匆忙忙。水乡小镇的日常,静静逸逸。 这两种日常她都体验过,此时却成了两条并行的铁轨,让时光的火车轰隆隆往前开,只是中间形成的那道窄缝,却把她漏在了里面。 民宿玄关暧昧的氤氲,南潇雪周身飘散的香气,隔绝出了一方避世的桃源,安常陷落在里面,听南潇雪带着眼下的那颗小泪痣对她说: “吻我,或咬我。” “拿走报酬,或给我报复。” 安常扯过毛毯蒙住头:她一向作息规律,现在却因成为剧组的“特聘顾问”而昼夜颠倒,后遗症已在她身上初现端倪,让她很容易就溺在南潇雪刻意制造的梦境里。 她要保持清醒,不能这样。 尽快入睡,吃喝如常。 ****** 当晚,剧组照旧在入夜时分集结。 南潇雪来到片场时,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把倪漫叫过来,手指点了点安常的方向:“她在吃什么?” 倪漫看了半天,在重重人群间用力搜寻才找见一个正在吃东西的人,是缩在凳子上的安常,膝头搁着摊开的剧本。 一点不起眼,倪漫简直不知南潇雪是怎么一眼看到她的。 又看了看回答南仙:“她在吃卤牛肉。” 南潇雪:…… 她这才确信自己没看错。 忍了忍,没忍住,踱到安常面前。 安常从那飘扬的旗袍下摆就知道是她了,头都不抬,露着洁白的发旋任凭南潇雪看。 南潇雪:“咳。” “咳咳!” 安常这才仰脸看了她一眼。 “你为什么在这吃卤牛肉?” “我下午睡醒后去苏家阿婆的染坊帮了会儿忙,没来得及吃晚饭。” “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为什么这吃卤牛肉?”南潇雪加了许多的重音在「卤牛肉」三个字上。 “因为外婆做了卤牛肉。” 安常仰着张素净的脸,淡淡语气礼貌间藏着些许的不耐烦,好像觉得南潇雪的问题很莫名其妙。 可到底是谁莫名其妙?南潇雪盯着安常指间油纸包着的卤牛肉,卤成了深深的酱油色外加肉丝根根分明,一看就很美味。 不对这不是很重点,重点是,南潇雪从没看过谁在片场吃卤牛肉,这么悠闲的食物与忙乱的片场格格不入,却被安常吃得顺理成章。 这么看安常是有点神奇之处,好像永远在她自己的一套生活节奏里,外界的一切都干扰不了她。 安常问:“片场有规定不能吃东西么?那我收起来。” 南潇雪梗了梗:“没,你吃吧。” 抱着双臂轻摆腰肢走了。 现在不是跟安常计较卤牛肉的时候,南潇雪要考虑的是今晚那场重头戏。 也许田云欣是看她和柯蘅昨晚一上来状态都不错,想趁热打铁,把两人的第一场吻戏排在了今晚。 其实安常刚才把剧本摊在膝头所看的,也就是那样一场戏。 穷小子和精魄同起同眠,对她的身份仍有怀疑,情愫却如湖面上漾开的情愫,只需蜻蜓的尾巴一点,便收不住了。 一场大雨拖住了去山间砍柴的穷小子,她本想躲在石下等雨停了再走,今日这场雨却有雷雨的淋漓,又有梅雨的缠绵,直等得入了夜,雨势也不见小。 再等下去,只怕夜越深越危险,她只得背着一捆干柴下山。 乱世之中,人人拼命挣扎才能求生。她身体瘦削,终日劳作连带营养不良,一淋雨,烧起来的快极了,头立刻变得昏沉沉的。 但她没有娇惯自己的权利,硬咬着牙淋雨往家走。 唯一的慰藉来自家里点燃的那盏油灯,灯边有了个等她的人,一袭瓷青色旗袍显得与这破败小木屋格格不入。 说起来,这木屋还是安常建议下剧组临时换过来的,比之前她们选中的那间更小也更破败,更符合田云欣脑中构想,是宁乡一座早已不住人的废弃小屋,若非本地人还真不知晓这处所在。 精魄等在这屋里,见穷小子淋了个透湿,拿来唯一一条毛巾给她擦拭。 煤油灯下,穷小子因猛然发烧而浑身颤抖,被她瞧个分明。 她把毛巾挂在屋内拉起的一截粗绳上,转回身,绕到穷小子背后。 “你冷吗?”她俯身下去,两只手臂像缭绕的藤蔓,环住穷小子的肩。 舞剧里是不收录台词的,这里剧本上写出台词,只是为了帮演员更好的理解剧情和角色情绪,表演中留下情绪波动的气口。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拥抱,穷小子肩膀一僵。 她该拒绝的,因为她还对精魄的真实身份存疑,可灯间、雨间,弥散的情愫裹挟了她,让她当了这情绪的俘虏。 安常读到这里,觉得剧本写的很成立。 她当时对南潇雪不也是这般吗? 温柔的怀抱让穷小子逐渐放松肩膀,精魄怀着勾引的心思,也许还有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实心动,犹豫了下,吻了吻穷小子的侧脸。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真实人类的肌肤。 那样鲜活而滚烫,充满灼灼燃烧的生命力。不像她自己,成日里冰凉凉的。 这样陌生的感觉拨动了精魄心底的琴弦。 无声的音律在淅沥的雨中荡涤开,她本是一只无知无觉的瓷瓶,因岁月沉淀而有了魂识,而此时是她某种意义上的第二次新生。 惊雷始,凡心动。 她从怀着计谋到主动渴盼,一点点顺着穷小子的侧脸,吻上她唇角。 穷小子终禁不住转过脸来。 两人的唇如天地初成般的碰在一起。盘古的大斧刚刚劈开了混沌、形成了人间,花、草、树、河,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这一吻带给穷小子和精魄的感觉就是这般,新而陌生,却带着欣欣向荣的生命力,让人情不自禁被它吸引,不顾一切的去探索。 听倪漫说,初版的剧本上那本是一个静静羞怯的吻,因为编剧觉得初吻的两人都会害羞。 是南潇雪建议改成了热烈的一吻,因为两人都新奇而懵懂,造就了这般的情难自持。 安常不得不承认,南潇雪虽然个性讨厌,却的确是艺术上的天才。 就像她对安常的修复、闵沁的摄影都看得无比准确一样,她看剧本的一双眼也无比毒。 她的判断当然是对的,热烈的一吻完全成就了这段情节的张力。 安常心想,当然该是这样的。 谁能想到她对南潇雪的那莽撞一吻会伸舌头,她当然是害羞的,但害羞抵不过心里更汹涌的另一种欲念。 好像心里有什么更多的东西,随着这一吻觉醒。甚至吻也是不够的,她渴盼更多、想要更多,至于想要的是什么,又形状模糊的抓拿不清。 当时她不只是出于报复,而是被这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所裹挟,才在南潇雪那柔嫩的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这会儿她看着剧本上对那热烈一吻的描述,还能感觉自己唇瓣上一阵微痛。 好像她和南潇雪因那一吻形成了通识,有什么神秘的连接在她们之间悄然成形,南潇雪的一切感受也传递给了她。 “灯光就位,摄像就位,化妆师再看一下雪姐和蘅姐需不需要补妆,我们准备开拍了。” 场记招呼着。 安常一时坐在人群外的小凳子上没动。 她发现自己有种很矛盾的心情,想去看南潇雪拍这第一场吻戏,又不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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