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陀的可汗发信想让我拖住弥佘,前两日北庭州已经通过雍州买了不少粮草,足够支撑他们打完这仗。” “至于拖住弥佘是用钱还是用兵,我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她这话一说完,当然就已经是答应薛延陀的计划了。刁李两人同时看向对方,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了这层意思。 只是张纵意这一趟来的蹊跷。李太福想,如果薛延陀十一月中旬起兵,张纵意完全可以等到那一天再进西昌布置计划,现在离十一月可还差半月多呢。 他刚想起身问张纵意此事,坐他前面的刁景洪就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不要问。 “回大人话,属下只知道用兵。”刁景洪起身言道,“若用兵,西昌城的兵力远不够,须多城兵马齐动。这事属下不该多言,但凭大人差遣。” “倚粗卖粗的家伙。”她乐呵呵地说了刁景洪一句,便不再问下去,让他和李太福商量个对策出来,她要去守备府上。 “怎么回事?” 待张纵意走后,李太福急忙问刁景洪内情。 “来。”刁景洪将他拉进小隔间说话,“你觉得大人这次来是干什么的?” “打仗啊,不是打铁勒吗?只是大人带来的那两万兵似乎不适合作战……” “大人是来打仗的,但那两万兵不是。大人这么早就来了,不是为了杀北胡人,而是为了推新政,杀……” 李太福瞪大眼睛,已经明白过来,急忙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两人同时惊出冷汗,他们是边城的武将,从东边吹来的风比北胡带来的风更让他们慌乱。升任将领并不只是换了更精良的盔甲,更是和上司站在了同一条行驶在风浪的船上。 船舱若是进水也不要紧,只要不翻怎样都好。 千百年来,不都是如此吗。 但今天他俩敏锐地认识到,张纵意想要从这条船上跳下去,她这是要从西昌城开始,掀起滔天巨浪。 意识到这点的当然不光他们,还有西昌守备万柏。 万柏给这位大人奉上茶水就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下给她汇报西昌城的情况,时不时悄悄看向张纵意身边的递案册的书办。 这是他的惯用招数,上官巡查时书办会观察其表情和动作,来给他伸手指传达。 他看见书办伸了个“1”,这表明张纵意的肯定。 万柏心中松下一口气。 “自从万大人当了这西昌守备,治下是井井有条啊。” “是……”万柏刚想再自我夸耀几句,又看见书办急忙将手收回去。 “噢,那么官仓粮米为何一年不如一年?赋税虽足,可也比战时少了一些。” 她这话说的模糊,少一些,不如从前。没有具体的数目万柏连编造都没处编,支吾半天后只能低头承认此事。 “来人,押到治兵所里边去,没我的命令,谁来也不许见。” 堂外涌进两伍士兵,将万柏拖进了治兵所。 她雷厉风行的举动让官府中不少官员都噤若寒蝉,纷纷派人去打听万柏的情况。但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慌乱中又有都督大人的命令传来:西昌城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去守备府报到。 张纵意在守备府挨个问询官员,一连问了三天。 她每问完一人,也不说好或不好,只让他们出去喊下一人进来,待所有人全部问查结束,她拿来名册,迅速圈了十几人。 “全部问罪!” 此事交给了李太福去办,罪名当然就是和军事有关,这是谁都挑不出错来的。 抄家,流放,充军,斩首。 李太福办事果断,半天就将这些人处置完毕。随后张纵意放出消息,既然政务已经处置完毕,她两天后就会回广乐府。 回去自然是要有送别宴的,西昌城新提拔上来的官员都忙着张罗这件事情,卖了一百分的力气来干活。 关在暗牢里的万柏也听看押的狱卒说了这件事情,他还盼望张纵意走后能有人将他捞出来。 正在喝酒聊天的狱卒见万柏不断朝他这里看过来,边打酒嗝边走过去:“什么事啊万大人。” 万柏挤出笑脸问他:“两位说张大人后天就回广乐府?” “对啊,不过我劝你别想着出来的事情。”狱卒讥讽他一声,“实话告诉你,西昌守备的位子有人坐了,你应该出不来了。” “我赌一坛酒,明天他就会被拉到刑场。”另一名狱卒大笑,又叫和万柏说话的那狱卒过来喝酒。 “明天?两坛酒!我赌今天晚上。” 万柏的一颗心沉仿佛沉入湖底的石子,他索性躺倒闭眼睡觉。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牢门锁链的响动声。 “万大人。” 万柏听出来刁景洪的声音,他颤抖着扑上去抱住刁景洪的腿:“刁将军救我!” 刁景洪将手里的酒菜放在地上,将他搀起来好言相劝:“万大人,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唉……” “刁将军,万某知道自己犯了错。可罪不至死啊!”万柏声泪俱下地给刁景洪求情,“都督大人的新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好事永远难办。那些乡绅不松口,不放田,我没有办法……” 刁景洪低头坐下:“罢了罢了,万大人。念在同僚情分,我敬你一碗酒。” “好……”万柏面如死灰,他颤抖着捧起酒碗,哆嗦半天不敢往嘴里送。 “怎么,我还能害你?” 刁景洪仰头喝了一碗酒,将干净的碗翻过来给他看。 “刁将军,求求你救我!”万柏扔了酒碗,跪在刁景洪面前求他,“我妻儿老母都在西昌城,我要是死了谁来养她们啊!” 刁景洪为难地说:“万大人,我虽然能在都督跟前说上几句话,可你这……我该怎么帮你?” “我家北墙根下有块活砖,里面是西昌城各个乡绅耆老具体的土地数,外加我这些年买的地。”万柏全部交代出来,涕泪俱下,“薪俸微薄,养活一家人实属不易……” 刁景洪在旁陪着他落泪,可他越听心里越吃惊。万柏当守备已有九年,按理说早就该去州府任职,可他偏偏不去,就因为西昌城是他的囊中之物。 仅万柏一人,就在西昌有近千亩土地! 刁景洪从暗牢中出来,借着冷风打出来个哆嗦。 想到张纵意和李太福还在等他,刁景洪喊来士兵让他去万柏家中取来东西,他则跑至张纵意房门外。 门外正跪着一人,刁景洪走过去细看,大吃一惊: “廖大人!你这是……” 廖惟礼麻木的脸上显出苦涩的笑:“刁将军,请你向大人通报一声,廖某来给大人请罪。” “好好。”刁景洪急忙推开门,故意闪出空好让张纵意看见跪在门外的人。 “呦,廖大人。” 张纵意说完,仍旧不疾不徐地吃饭,一旁的李太福倒吓得坐立不安,绷着身子不知所措。 “景洪,你不饿?”张纵意喊了刁景洪一声,“进来坐下吃。” “是。”刁景洪过去坐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帮廖惟礼说话。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大人话,万柏已经全部交代了。”他将暗牢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知张纵意。 听刁景洪止住话,廖惟礼趁机大声喊道:“属下廖惟礼参见大人。” “起来吧廖大人,让你跪着不合礼制,我可得请示雍王殿下呢。” “属下知道大人心里有气,”廖惟礼膝行几步,将头重重磕在门槛石上,“属下不该在广乐府向着那些豪绅,不该越级向雍王殿下禀报事情……大人!属下是向您请辞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使双手捧过头顶。 说是请辞,可他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张纵意叫李太福把信拿过来,她倒要看看这个廖惟礼卖的什么关子。 “纵意,廖惟礼此人忠心,可用。” “你去下野了?”张纵意将信合上,声音缓下来,“进来回话,你跪在门外我听不见。” 刁李二人急忙向她假称有事告退,廖惟礼待两人走出门才从地上费力爬起来,躬身进了屋内。 李太福拉着刁景洪去了自己的卧房,让士兵给他们端来酒菜。 “这个廖惟礼也太能钻营了,他才在军营待了几天?竟升到从三品了。”李太福无奈地叹气。 刁景洪笑他:“少见你这么心灰意冷,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竟还接受不了?” “都督毕竟还兼任武官职,廖惟礼要是真有能力也好,他若是个草包,上战场只会给都督抹黑。”他闷闷不乐地喝了一杯酒。 “抹黑?不可能的!你要是能做到廖惟礼这份上,你早成了从二品了。”刁景洪吃了两口饭菜,见李太福不解,他说道,“你平常总是练兵,恐怕不知道这些事情。但老杜有个亲妹子你总知道吧。” “当然,以前还在凉州的时候杜江不是老念叨吗,她跟廖惟礼有什么关系?廖惟礼不是长京人吗?” “老杜他家经商,老杜走了之后他父亲也因病离世了。老杜的妹妹也被人几番折腾卖给见山楼了。”刁景洪边说,边往地下洒了一杯酒。 “还有这事情?”李太福惊讶道。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都督还在内廷管禁军,廖惟礼不知怎么从禁军中告假出来,跑到了西昌。让我帮他找杜江的家里人。” “老杜母亲不是早就走了,哪还有什么家里人?” “是啊,但我还是找到了个姨娘。你猜廖惟礼找她干嘛?” 刁景故意将话留着半截,举杯让李太福给他倒酒。 “怎么?”李太福迫不及待地给他斟满酒。 他一口干了酒,压低声音:“他找到那姨娘,纳头便拜,口称母亲。他竟然要回长京跟杜蕙兰成亲!” “什么?他跟一个贱籍的风尘女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给都督背锅了。”刁景洪笑道,“都督当时刚进长京,一时好奇就去了见山楼,你猜是谁接的客?” 李太福已然明白了,他摸了摸脑袋,面上也发笑:“替都督纳妾……我可是真做不到。” “我猜此事他并不愿意,而且都督开始也不知道,当时都督能让他从内廷出来,应该只是遣他去找雍王殿下表忠心。” “不是都督叫他做的?除非他脑袋坏掉了!” “后来我去看过那个姨娘,她告诉我杜蕙兰的贱籍已经脱去,你觉得当时的都督能有这样的手段?” “那必是雍王殿下了。”李太福喃喃自语,“但殿下不会不知道都督和公主的事情……” “你猜殿下为什么要拉拢都督?” 肯定是为了都督手里的兵权和将领,然后……登上太常殿! “我……我比之廖惟礼可差远了。”李太福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忽然有些羡慕廖惟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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