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都在分析前日朝堂传来的消息:叶遮山被降职成了御史中丞,内阁首辅换成了户部尚书卢阔。 卢阔曾任凉王苏云泰的先生。 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信号,苏云齐的脸上已经表现出了不安的神色。凉王叛乱本是自寻死路,可如今朝廷也没有对此事有一个明确的定论,这件事就好像春日融雪一般静悄悄地消散了。 张纵意并不关心朝堂上的争斗,她认为苏云齐想的太多。王涧之前告诉她,苏云泰已经被杨恭羽抓进了诏狱,诏狱中的犯人择日就会被问斩,因而苏云泰是不可能还有机会和他争夺龙位的。 但她没法告诉苏云齐这些事情,只能坐在椅子上听其他给他谋士瞎分析。 不过此次卢阔能任首辅确实很蹊跷,叶遮山此人谨慎小心,从未听说过他居功自傲,或者做出出格的举动来。皇帝怎会轻易地就将他从内阁踢出去? 一群人从中午说到晚上,也没有说明白。张纵意饿着肚子回府后,苏云琼早已布置好了一桌的饭菜。 张纵意一边吃饭,一边将今天的事情尽数告知她。 “奇怪,既然都没公布叶阁老的罪名,为什么突然让卢大人当上了首辅。” “皮裤套棉裤,必有缘故。”张纵意又夹了几口菜,“我觉得肯定不是雍王殿下担心的那样,或许叶阁老真因为某件事触怒陛下。” 苏云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想起去皇宫给父皇请安时他说的话: “西北的赋税竟如此少?” “是赋税!”她脱口而出。 张纵意噎了一下,费力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什么?赋税?” 苏云琼将那天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她听。张纵意听后恍然大悟:“原来时旸是因此被罢黜官职。也难怪,这几年常常打仗,收上来的钱都拿去供给军需,就这样还是勉强不欠士兵银饷,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上交朝廷。” “去年纵意不是和北胡人和谈了吗?既然不打仗,赋税应该有余才对吧。” 张纵意笑道:“哪有这么简单。就算无战事也要给士兵发钱粮,只有胜仗的赏赐才是朝廷给发。战事破坏的庄稼农田无法种地,受损的百姓也要赔偿。许多地方无钱赔付,便只好叫无田的百姓充军,这又多出一大批冗兵。如此循环下去,赋税只会越收越多。况且官吏贪墨,前线到手一两银子,他们会给百姓收取十两。去年我在西昌抄了王永琛的家,给前线士兵每人发下去五两银子还有剩余。” 苏云琼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她听完张纵意所说,不免为她担心:“这是件棘手的差事,要怎么办才好?” “精兵简政。” 张纵意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四个字,随后给苏云琼解释:“两州的军务,一州的政务。我不信陛下会没有指向性地让我就任。既然如此安排我,那我就按陛下的意思去办。” 第二天张纵意就早早地走了,直到戌时末才有士兵回府传信来,说她这些天都住军营,只派人回府来拿些衣物。 张纵意一连在军营住了三个月才在某天半夜回到府中。苏云琼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东西靠在身边,她一摸,摸到了张纵意的脸上。 “嘘,是我。”张纵意压低声音。 苏云琼瞬间清醒,想去摸窗边的烛台点亮。张纵意将她的手拉回去:“你躺着,我去点。” 两人的床头便亮起一支蜡烛。 苏云琼从床上坐起来,才看见张纵意身上还穿着盔甲。 “这事情很难吧。” “处处掣肘。” 张纵意苦笑,又将蜡烛吹熄。 两个人都躺下来,苏云琼的手轻轻摸在她脸上:“从没见你这么累过,脸上都没有肉了。” “我还不如回西昌城打铁。”张纵意握住她的手,往她身边凑近。 “别说丧气话,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过。”苏云琼抱着她,吻两下她的脸。 “我本以为精兵和简政能同时去做,可我想的太简单了。行伍中有冗兵,我先查名册,清了一万余空户。可让人编休新的名册时才发现衙门里还有冗官,胥吏。仅仅因士兵安置的任务,而在广乐府衙牵扯出来的蠹虫就让人触目惊心!” “我这样大刀阔斧地整改,上书弹劾我的奏疏数不胜数,连内阁都给我下发了斥责的书信。还是加急的。”张纵意冷哼一声,“这帮吸人血还不够的蚊子!” “好了,好了。”苏云琼用脸轻轻蹭她的脖颈,“告诉你件好事情,舒絮给我写信过来了。” “我知道,一模一样的两封信,有一封还在我的营帐里。” “我把她送走,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气的。” “总归还是在玉屏山上安全些。琼儿,今天我过来就是要跟你说件事情。” “什么?”苏云琼抱着她闭上眼睛,几乎就要睡着。 张纵意坐起身,又将她拉起来沉声道: “回下野常乐公主府,现在就走!” 两人方才柔情蜜意的氛围荡然无存,苏云琼下意识地扑进她怀里:“为什么,我不走!” “之前在下野当校尉时我杀人治兵眼睛都没眨一下,因为我没在乎的人。现在不一样了,你和舒絮我都在乎。舒絮虽然成了天师的弟子,可你还在都督府,我不知道这些人还会有什么手段。我害怕了。” “我是皇家的公主,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但他们不知道你是公主,只知道你是我夫人。”张纵意又是一番好言相劝,见苏云琼不走,她狠下心,右手劈在苏云琼颈后,将她击晕。 她将苏云琼抱起来,走偏门出了都督府,已有马车在府外等候,一旁的士兵还牵着她的麒麟马。她将人放上车,吩咐驾车的士兵几句话,便上了马。 更夫的锣声飘来,此时已经到了丑时。 马车很快就走到了城外,城门口早有一营的士兵列队站好。张纵意从马上跳下,喊来营官,让他们朝着下野前进。 士兵按照她的命令将马车牢牢护卫在最中间,张纵意骑马看着他们远去。 张纵意不由自主地把宣仁十九年冬月十一日的情形同现在联系在一起。那时她也是和现在一样,怀着复杂的心情眼睁睁看苏云琼离开。 我们会再见的。 张纵意想。 她看见此时天已有微光,她的呼吸正伴随冒出头的阳光而变得轻快,周身的风也飘荡升温。她调转马头,听见了城内清脆的鸡啼,打更人的绑子和锣声远远地飘过来,几个妇人端着木盆去取水,闭户的门店开了张。 她从麒麟马背上跳下,牵着它在城中慢悠悠地走着。张纵意听着,看着,笑着,她的心思忽然空了。 她听见打更人的呼声渐渐消失,叫卖与吆喝声越发响亮。脚下稀疏的草叶被她的靴子踩踏,又弹直起来,发出簌簌地响动。四五个孩童围在她的马旁,边跑边笑。 她看见眼前的白汽,看见几个人甩衣袖驱赶她和麒麟,她们不小心扎进了吃饭的摊子上。她看见一个孩童摔在了地上,她过去将他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那孩子傻呵呵地对她笑。 “再见。” 张纵意笑道,随后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往城内都督府赶去。她发现自己心中有了使命,身上也充满了力气,她愿意待在这城里。 她也想让雍州所有百姓都愿意。
第55章山重水复 时旸照例在寅时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井中汲水洗漱。用干布巾擦净脸后,他慢悠悠地哼起小曲,端着木盆将剩下的水给小院里的树浇上。 哑巴老仆接过他手中的空盆,用手指了指院内摆好饭菜的桌子。时旸将颌下的胡须捋妥帖,坐在小凳上慢斯条理地吃起早饭。 早饭很简单,米粥,咸菜,今天外加了一个胡饼。时旸咬了一口饼,想起来第一次吃胡饼还是自己当北雍路支度使时,北府兵抵抗北胡而缴获的。如今安国和庭州互市,不用再拼命,他只需要几枚铜板便可将享用庭州的胡饼。 互市总归是好的嘛。 他往下巴处压了下胡须,喝了一口粥,又咬了一口饼,觉出来两种作物的不同口感。胡饼干而硬,即使用水蒸软,和白粥比起来也像是在嚼沙砾。他尝出庭州农作物的糟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想法。他及时控制住,不想让自己这三个多月来养好的精神再次陷入做二品大员时的无底洞。 自从时旸被一道圣旨宣布了革职,他便整日惴惴不安。妻儿早在麟州的娘家住着,除了过年,他不允许她们出现在雍州。被革职后,时旸只是简单的给麟州寄去一封家书,告知了他现如今的情况,并再一次嘱咐她们好生待着。 他回了老家的院子住,这处院子在广乐府西南处的一个小村庄,是时家祖坟看坟人的住处。 看坟人就是院子里的哑巴老仆。他姓马,时旸也不清楚他的名字。但马家是时家世代的看坟人。他常常见老仆去田间走,为他的埋在那里的祖辈除去坟茔四周的杂草。当时他母亲去世,时旸就是在这间小院内住了三年为母守丧。 这里让他熟悉,让他安心。 他还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做派,每日冠带袍服打扮,笔墨备齐,写些荒唐但漂亮的奏疏给自己看。 他内心当然渴望复起。 时旸宦海沉浮二十年,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一丝“道”。可这东西更像是摸不着的风,在他手掌间绕了一个旋转又离开了。 他不明白这个“道”是什么。 直到某天夜间他出门散步,见田间大片麦田中有东西在风中游荡,他拨开穗穗小麦才看清楚,原来是老仆在某位祖宗的坟上敬奉的树苗。 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树苗是何时长这么高的,已经能够从作物中扎出来,它汲了多少水土? 时旸久久凝望眼前这棵小树,脑海中闪过的是小树底下那位祖宗的生平。 别管这位祖宗生前是多么大的官员,死后又有多少人来吊唁。如今他算是脱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从天地间出生,又回到天地间供养万物。 他猛然间顿悟,明白了自己四十多年在人世的挣扎都是虚度。人寿百年,把这些时间置放于天地间不过是蜉蝣朝暮,他不应挖空心思追寻摸不到的风。 脚下这片土地才是最好的圣贤书。 他随手捡起块石头,走到他母亲的坟墓旁挖了一个坑。他脱掉自己的官服冠带,将其连同脚上的官靴,贴身的衣服,过往的忧愁,一股脑地全埋进去。 他大笑着,赤条条回到小院,穿上了粗布衣。 时旸从此彻底断了复起的心思,只是每日都在地间走,留心田里的坟茔。智慧的、威猛的、高大的、健壮的……一个人的数十年,只占据了几平米土地。 他独自跨过时家的数百年,走过这个家族的荣耀与富贵。每个人的昔日浮华在随着他的脚步清晰又消散,他已经由这片地南走到了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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