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瑜:好,我明天就回去。 叶瑜打电话找的“雪叔”并不是她的叔叔,而是老爷子身边的管家、心腹,或者说,叶家的二把手,除了老爷子之外最尊贵的人。 老爷子是个狠人,狠到某种程度心理是不正常的,例如他们通常六亲不认,常人在乎的血缘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只有身边陪着他从一文不值走到现在一起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兄弟,才能在他心里占据点神圣的位置。 是以雪叔的地位仅次于老爷子,这一点连现任叶家家主、叶瑜的父亲也没办法撼动分毫。 叶家的孙辈太多,谁都想在老爷子面前露脸争宠,只有得到老爷子的肯定,才是真正的叶家人。 所以叶母毫不心软地把叶瑜送到老宅,那时候叶瑜还不到两岁,走路都不稳,老宅的保姆带孩子总是不尽心,叶瑜经常感觉身体不舒服,小小的心灵也无比寂寞。 于是她经常在晚上偷偷跑到后花园的假山上看星星,老宅太大,他们是不被允许去后花园的,小叶瑜以为穿过前庭,来到后花园,再爬上那个看起来很高的山,就是一趟无比遥远、无比英勇的旅行。 雪叔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她。 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奶团子,喜欢半夜里跑去黑漆漆的后花园看星星,不怕吗? 叶瑜说,星星很好看。 雪叔问她,老宅前庭的花园、池塘、人工湖,不好看吗? 叶瑜还是说,星星最好看。 她说,想变成其中的一颗星星,这样她就不孤独了。 雪叔人至中年,冷心冷清几十年,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小孩也分很多种,叶瑜没准属于其中“有点可爱”的物种。 于是他觉得有趣,以后数月,在伺候老爷子的间隙里经常找叶瑜说话。 有时候是中午午睡的时间,有时候已经到了半夜两三点,他都会毫无心理压力地叫醒熟睡的小孩,让她陪自己说话。 面前的叔叔一头白头,看起来很累,很寂寞,小叶瑜打着哈欠,一句抱怨都没有,穿上小拖鞋把柜子里的毛绒兔子拿给他,说这是她出生那一年收到的礼物,本命兔子,送给叔叔,他就不孤单了。 雪叔在之后的很多年,都会偶尔回忆起那一个抱着兔子的小孩,她睁着惺忪的大眼睛,把最爱的东西送给他,说这样就不寂寞不孤单。 后来,身边的心腹总是往小孩子那里跑,老爷子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叶瑜,把她抱养进自己的小院,亲手教她书法。 一晃就是三年。 - “外面热,怎么也不撑把伞。”叶瑜下车的时候,雪叔已经等在门口。 雪叔将一把黑色的胶质烫金伞打在叶瑜头顶,进门还得走过两个走廊,会晒上几分钟,“你们小姑娘皮肤嫩,得多注意养护。” 叶瑜一下车,动作变得规整矜持,一言一行都合乎规矩,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固定了频率,丝毫不出差错。 不过那双眼,还是在雪叔嘱咐的间隙里,朝他俏皮地眨了眨。 像是总会脱轨的那条线,皮得很。 “你呀,”雪叔忍俊不禁,“没个大人样。”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呀,”叶瑜说,“我还没过十八岁生日呢。” 雪叔算了算日子,“还有半年左右,过了年,再过个清明节,就到了你生日。” 十八岁。 当时那个只有两岁的小团子,连他的大腿都抱不到,竟然一晃就到了十八岁。 “你张开了,也变漂亮了,”雪叔看着她的脸,怀念地叹道,“不过先和你提个醒,老爷看见你,绝对会吃惊,到时候你别多问。” 雪叔经常在见爷爷前嘱咐她几句,叶瑜从小聪慧,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自然心领神会。 叶瑜捏了一把伞柄,在雪叔的握着伞柄的手指上戳了一下,小声道:“雪叔,你的手这些年好点吗?” “老毛病了,”雪叔不在意道,“没什么问题。” 叶瑜在小时候见过他的手掌颤抖,是那种不受控制的震颤,当时她刚学了一个词“羊癫疯”,以为抽搐就是羊癫疯,跑着嚷着出门喊人来救他,闹出不少的笑话。 后来才知道,那天雪叔是替爷爷出任务,年轻的时候手腕使用过度,磨损程度高,这回出任务像是压垮骆驼的稻草,手腕彻底劳损,能用倒是还能用,就是挺费事。 亏得叶瑜这样闹了一场,传到老爷子耳中,狠狠笑话了雪叔一番,继而感慨他们都老了,最后发话这种任务让雪叔下放给下面的年轻人去做,自己就歇着颐养天年。 不过年轻时候欠下的债,老了再怎么弥补,不过是拖延进程,迟早会报废。 叶瑜静了一会儿,故意刺激他,“雪叔头发又白了一大片。” “雪叔你该染头发了。” “雪叔,人要服老,你是不是又闲不下来啦?” 雪叔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少来激我,我才五十岁,老什么老,而且我这是少白头。” 五十岁对于一个保养得当的男人来说,并不算很大年纪,连法定退休年龄都不到。 算算日子,老爷子下一个寿辰正好六十岁,两人从外貌上看,都是老当益壮,看不出任何颓势。 雪叔和叶瑜越走越进,还没走到门口,听见笑声如洪钟从前方传来。 “到了。”雪叔收了伞,上前敲门,等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侧身让叶瑜进去。 进门是一处雕梁画栋的亮堂内室,集齐儒释道三家的元素,装修每一处无一不讲究风水,摆件无一不精致,每个东西拎出来都价值连城。 叶瑜眼神亮了亮,笑道:“爷爷,你又把三家混一起啦。” 叶无苍正举着沾满靛青的染料落笔,一听这话,气得撂笔就斥,“什么叫又混一起,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道家的风水,释迦摩尼的经书,还有您这‘以和为贵’的书法横幅,思想是妥妥的儒家思想,就是看着三不像,”叶瑜笑着走上前,双手背后,身子往前倾着要看叶无苍的画。 叶无苍双臂一拦,掩在上方,就是不让她看。 叶瑜说,“爷爷你好小气。” 叶无苍施施然放下胳膊,他穿着一身唐装,走动间绸缎布料光滑如水,透出逼人的贵气。 “先不看画,”叶无苍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坐下,抬头去看叶瑜,“你也坐……” 最后一个字并没有说完。 “o”的尾音像一个残缺的圆,说到最后,彻底息声。 叶无苍看着叶瑜的脸,目光怔忡又出神。 叶瑜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又往旁边动了半步。 她一动,叶无苍的视线也跟着动。 但那视线并不热切,也不凝聚,像是一团看不清楚的烟雾,袅袅淡淡,风一吹就散。 而隔着那道薄雾,背后的目光又似透过叶瑜这张脸,看向什么别的人。 “爷爷。”叶瑜任由他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打断,并不好奇,也不多问,“你在发呆吗?” 叶无苍乌黑的鬓发在他轻颤的动作下微微一抖,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薄雾散去,凝聚成一汪深潭。 “爷爷老了,总是走神,”叶无苍说,“没吓到小瑜吧?” 叶瑜摇了摇头,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爷爷不老,我也不怕。” “也是,你从小就什么都不怕。”叶无苍轻轻笑了笑。 “说说吧,”沉默几秒后,叶无苍主动询问,“这次给小雪打电话,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瑜乖巧一笑,不答反问,“爷爷怎么知道的。” “你们俩还想瞒着我?”叶无苍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除了你,还有谁会让小雪出这个老宅?” 提到雪叔,叶瑜不得不顺着话题往下走。 “您啊,”叶瑜故作夸张,“雪叔可是亲口说的,他不出老宅,是因为您非要吃斋念佛两年整,他得陪着您。” 叶无苍摆摆手,“少来,我什么时候让他陪了。” “雪叔可是跟了您一辈子,”叶瑜按了一下旁边烧水的按钮,“这些事您不说他也得陪啊,而且就算您说了,说让他走,他就更得陪了。” 叶无苍听她绕来绕去什么陪不陪的,摆手道:“好了好了,都给我绕晕了。” 叶瑜见好就收,回答叶无苍最初的问题,“是一幅字。” 叶无苍没说话,看表情在听,叶瑜继续往下说。 “爸妈让我参加京市书法银霜奖的评比,写一Ⅰ₦幅洛神,”叶瑜垂下视线,轻声道,“差不多写完的时候,有人闯进我的宿舍,用墨泼脏了。” 叶无苍听完没有说话,他的脸庞有一种岁月刀削斧凿过后的深沉,嘴唇和上眼皮的脂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流逝,年轻时正气的一张脸,年老之后,反而会趋于冰冷锐利。 叶瑜知道面前的人,并不是表面上和她插科打诨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骨子里冷血冷情的,真正的,上位者。 年轻时候徒手收拢京市各处地盘,从一个修玻璃的学徒,成为咳嗽一声京市都能震颤几下的“叶老爷子”,绝非仁慈善良可以形容。 “小朋友之间的玩闹,”过了两分钟,叶无苍慢慢开口,语气平静,“有点过火而已。只有这点事吗?” 耳边传来壶水烧开的声音,叶瑜轻轻握住隔热壶柄,冲泡茶粉。 她不会点茶,叶无苍不让人教她,说看她端茶递水低眉顺眼的样子就闹心。 可老人都喜欢小辈承欢膝下,不学茶道,基本的冲茶泡茶会吧,于是叶瑜趁机把自己喜欢的茶叶带到叶无苍的屋子,看见茶缸空了,就抓了一把茶叶扔里面,颠儿颠儿地接满热水,期间还撞倒了一个落地灯盏,噼里啪啦一通响之后,一脸求表扬的模样端到叶无苍面前。 望着那一大杯“粗制滥造”的茶泡水,和把泡茶这样文雅的事情弄得鸡飞狗跳的小叶瑜,叶无苍哭笑不得。 此时此刻,过了十几年,叶瑜还是不会泡茶。 灯罩倒是不会再踢倒,因为她已经长高,求表扬也不会写在脸上,因为她的脸皮也懂得了得在必要的时候变薄。 一杯看上去挺清凉的茶递到叶无苍手边,叶瑜虚心受教道:“您说的对,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这么点小事就麻烦雪叔,沉不住气。” 望着手边的茶,叶无苍眼神略微动容。 叶瑜垂眼的神态,又让他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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