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听得玉棠想吐,她扭脸扫眼街边,车夫眼尖儿跑了过来。坐上车她报了地址,身后是王少爷那沙哑难听的声音: “席小姐,我们再去参加个舞会吧——” 她捂住耳朵装听不见,脑袋里满是新娘流泪的模样儿。心口涩涩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第37章 三十七 ======= 电筒亮晃晃的光越过水面没入对岸那一片漆黑中。船夫边划桨边回应客人的闲聊。夜里的湖水黑得发亮,她垂下手感受微风,见船桨挽起水花推开层层波浪。 美孚灯的光亮仅照亮半只船,她坐在黑漆漆的船尾打着手电筒搜寻小飞虫,两三只恋光的家伙在那束光线里胡乱飞舞。手边的酒瓶空了,她起来拿过新的倒了一杯酒小口抿着。 今夜的风很轻柔,头顶月光半敛,万里高空不见一片云彩。四下里静悄悄的,不知哪个方向遥遥传来几句模糊的歌谣。醉意上了头,看什么都迷蒙失真,隐蔽在草丛里的群山露出一点又黑又尖的头,杨柳缓缓摇手惊落几片枯叶飘飘荡荡落进水中。 八月的小城,夜里的清湖,静谧得使人孤独。 她关了手电,散乱的长发垂下一绺在水面上漂浮,一只手探进水里轻轻拨弄,沁凉的湖水啄了一下她的腕子,白皙的手背水淋淋的。 “席小姐?席小姐?”对面的男人唤了她两声。她低低应了。“夜里凉,我给你披件衣服。你喝太多酒了。”说话间男人凑到她身边,作势要拿走那些酒瓶。 “别动。”她仰起酡红的醉颜,倒满酒啜饮一口。“你想的什么我全知道。你别动。” 男人嘀咕了什么话她没听清,只顾举起酒杯到眼前瞧着。船划过了弯,歌声近了,她隐隐约约看到几点投映到湖面的灯光。飞虫围绕美孚灯翩翩起舞,它们似乎在跳一种很摩登的舞蹈,旋转、旋转,扑到灯罩里嗤地坠下去。 她看得入迷,男人也趁机搂过她,糙热的掌心有意无意摩挲着肩头。甜腻的酒液流过食道,她闭眼吐了口气,男人的脸霎时丢了五官,空洞洞的一面犹如砂纸。鸮鸟咕咕叫着,煽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响声,一阵凉意袭上心头。 向后仰去,平静的湖面忽溅起水花,她把酒瓶一股脑儿全丢进了水里。 疼,整个脑袋像被针扎一样的疼,她用嘶哑的嗓音呼唤春莺,没多久,一条温热的毛巾敷到额上,温凉的白水一点点灌进口内。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她歪过头重新睡去。 做了一个十分混沌的梦。她醒来扶着墙发起愣来,耳朵里鼓噪得很,说不清什么声音在耳道里乱弹,就同那梦,那八月的夜一般虚幻、缥缈。 桌上有一大捧玫瑰,一封信夹在花里。她马上猜到那花是谁送的,乏力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支使她站起将花撇到地上恨恨踩上几脚。 “小姐。”春莺走来扶着她坐下,随后麻利收拾了残局。 “我昨儿和谁去划船了?” “您昨儿昏睡了一天。” “那我和谁去划船了?”她握紧拳头紧张地问道。 “您前日里和王少爷去的。” 她不言语了,红了眼眶无声流泪。 “三太太放心不下您,派了我和一个小子陪着您呢。” “你们在哪儿呢?我怎么一个人也没瞅见?” “我们就在您的船后头,起初要坐大船的,是您说小船看夜景好,这不四个人分坐了两条船嘛。” “春莺,我把酒瓶丢进湖里去了?” 春莺点头,不知所以。 “我真该死!”她捂住脸,泪水凄然而下。“投湖的该是我!该是我自己!” “我差点从了那迷幻的夜,着了魔鬼的道儿。我真该死!我分秒都受不了,挺不了!我为什么没从船上跳下去?!” 她抓住春莺的手,抚着胸口道:“我没脸再去见她,没脸再去找她了。”她忽地立身朝窗口跑去,推开窗户,沁凉的微风吹进屋内,“我若是个意志坚定的,我现在就该从这里跳下去,摔死我。偏偏我懦弱无能,矫揉造作!我没脸再去见她了!” “小姐,你别说这些疯话了。你要是真爱那个人,你就带她走吧,随便去哪里,走得远远的,像芸小姐那样。” “我走去哪里?哪里容得下我们?春莺,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连学堂都没去过几年,我能做什么呢?我难道靠让她卖唱来养活我吗?” “您洋话说得那样好,云南、上海还立了夜校,您去工厂,您去国外,到哪里不能活呢?” 任凭春莺苦苦劝说,她只是怔怔地念道:“我走不得,我走不得……”风吹起她的单衣,恍然一瞬她似是飘在空中,可始终有一根线紧紧系在脚踝。 王少爷当着她的面爱做个好人。见有乞讨的孩子拦住他们,他没气恼,好脾气地摸出几元钱朝远处扔去。几个孩子一窝蜂冲去。 他笑笑摩挲下巴说道:“真像是抢食吃的狗儿。” 玉棠瞧见他们为了银钱互相推搡撕打,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是没说话。 “席小姐,钱真是个好东西,没了钱啊这人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他看似无意的一席话刺入玉棠心底。 “席小姐心情不好?也是,天天看到这些泥猴儿,就是弥勒佛也笑不出来。” 擦鞋的摊子旁边有个拉洋片的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用那仅存的右眼直直盯着玉棠。玉棠本想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过完事,哪想老头儿后面钻出个小孩儿来,渴望的眼神如有实质般紧锁她的手包。 她走过去,老头儿咧开嘴无声笑了笑。一只半人高的大黑木箱子蒙着帘布,她掀开布将眼睛凑到镜头前,箱子里的灯亮了,道姑妙常出现在她眼前。 图画一张张滚动,箱外的老头儿配以演唱,一出《玉簪记》很快落幕。她掏了钱正要递给老头儿,却教王少爷抢先一步。 “哪有让女人付钱的道理。”她不语,硬是将自己那份钱重付了一回,这做法反让老头儿不知所措。 离开拉洋片的老头儿,二人继续向前随意走着。 “席小姐可还喜欢我上回送你的玫瑰?这玩意儿过了花期,买坞里卖的就准贵上好多。” “你不喜欢我就送些别的东西,看你用着我心里也舒坦。等你过了门儿,想要什么没有?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他叨念一路,玉棠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春莺和她说兰杏找了别的活计,早搬出园子了,她心知对方十有八九是到哪处茶楼酒肆靠卖唱过活日子。想到这里她就怕,怕看见兰杏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儿。 王少爷说累了,于是他们就近找了茶楼进去喝茶。伙计领着他们奔雅间,才坐下不多久一壶龙井已端来,几碟点心放上桌,王少爷洗了手倒好茶不急着喝先点根烟吞云吐雾。 屋里烟雾缭绕,玉棠随便找个借口躲了出来,依着栏杆望楼下忙得晕头转向的伙计。打牌、骂人、大笑各种杂音从几间屋里跑出来,她除了厌烦再没别的。 “小猫儿……” 一个丫头拿着狗尾巴草逗猫儿玩,这让她想起老太太屋里的猫儿,丢了好些天了压根儿没人找。那猫儿大概是老太太的护身符,猫儿一丢,老太太也病了,整日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 那猫儿长得真好看,雪白的毛,黄眼睛,趴在窗台板上乖巧可爱。玉棠叫住小伙计要了鱼干下楼逗猫儿。这野猫不怕人,见她拿来鱼干当即喵喵叫了几声,玉棠摸完它光滑的皮毛后把鱼干扔到它嘴边。 “小姐,楼上王先生找您。”小伙计擦擦汗气喘吁吁。 玉棠回头想再摸摸猫儿,谁知一眨眼的工夫儿猫就不见了。心底闪过一丝失落。她回去时经过一间屋子,屋里有好些人在,吵吵嚷嚷乱得人头疼,一阵掌声过后有个女人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入她耳内。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一阵香风,送到林园。及时的,及时的,去游春,莫迟慢。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徒唤枉然,徒唤了枉然。 玉棠脊背发凉,顿时停住脚。钱币投入铁盘叮叮咚咚乱响,男人的笑骂声一忽一忽盖过女人的戏词。 过道上人来客去,无人注意她。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随,慢厮连,一似那好花连理开成片,也。 逗得个柳眼梅心别样妍。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那边王少爷的喊声响来:“席小姐!席小姐!” 这边个男人兴致盎然齐声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个个都是豺狼虎豹,围着女人狠狠撕咬。她咬紧牙根快步下楼冲到街上,心神恍惚间还崴了脚,脚踝的痛把她从嘈乱里扯出来,环顾周遭,行人可真多。 这儿坐着乞儿,那站着老头儿。拉洋片的老头儿走了,小叫花子不见了,她费力拖着脚向前走了一步,疼得直冒冷汗。她歇了别的心思坐在路边,像那些个无家可归的人抬头望天,低头看地。 一个讨饭的孩子在几步外的地方瞅她,玉棠叫他过来,随后倒出所有的钱,孩子愣了一秒朝她鞠个躬后跑了。 脚面肿了起来,她感受不到似的继续坐着。 “席小姐,钱真是个好东西,没了钱啊这人就一点价值都没有。” 王少爷说得对。她没有钱所以靠着父亲养,父亲不想养了就把她丢给夫家,日后夫家不想养了再把她丢给儿家,儿家不想养了呢? 她到这世上几十年,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连个家都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给那些穷人钱,装出一副善人的样子,她清楚自己没吃过苦,所有人都清楚她没吃过苦。 没吃过苦又没有钱,可不就是没有一丁点价值吗。 男人们和母亲姊妹只教给女儿怎么花钱,怎么朝男人要钱,她们从没教过女儿怎样挣钱!他们没教过女儿怎样花自己挣的钱! 吃了苦的没吃苦的,始终没有一分钱是自己的,没了朝丈夫要,朝儿子要,一辈子虚度了,虚度了啊。遭再多的罪,吃再多的苦,劳累一辈子却连一毛钱也没有。 他们绑了女人的手脚,教给女人讨男人欢心的法子,从没告诉过女人,我们自己怎样挣钱,我们自己也能挣钱。 她不知道,又如何敢走?她没吃过苦,又如何敢走? “投湖的该是我!死的该是我!”那摘胆剜心般的痛教她呼吸不过来。 ----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 出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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