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币,馒头滚向血泊,殷红的血浸染了所有,地面、衣裙、钱币、馒头!扭曲的脸,留有余温的尸体,年轻的脸,断掉的头! 一九一零年,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七年。 “这是一味药,大夫说治痨病准好。” “南昌已经打起来了,革命起义军已经组织起来了。” 玉芸,玉芸!你在哪儿啊?!
第32章 三十二 ======= 撂下电话,红色的卷曲着的电话线在桌子的缝隙里跳动,一如她突突跃动的脉搏。 “谁的电话?”大太太抬眼问道。 “大嫂的。” “说了什么事?” “三五日就要回来。” “搁上海待的好好的,回来做什?” “电话里没讲清楚。” 水池边一个丫头擎了盆拿来瓢刮水向脚上倒,清澈的井水哗哗穿过她的脚掌,那抹了凤仙花的指甲红艳艳、水淋淋的。多像这儿深红色的帘布。 摄影师摆手教姑嫂两个靠得近些。玉棠的两手搭在席氏肩头,身子向左倾斜抬起帽檐下的脸,席氏则搭着圈椅,露出衣袖下的紫翡翠镯子。二人面带微笑一同看向镜头。随后又拍了几张单人照。 出了照相馆席氏提议去咖啡厅坐会儿,又不想坐车子,于是她们在这街道上慢慢走着,不时抬眼看看这座小城的模样。 “地方小是好,不像上海,别处的人去了进了那染缸,再回来就是一身洋人的坏癖。”她说着,手指斜对面那家店铺,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玉棠点点头,是换了掌柜了。 “来前儿合计着回老公馆的,可你瞧他硬带上位姨太太。”话落,玉棠自然想到那女子来,身着一条湖蓝色的直襟花线春旗袍,脑后盘个圆髻,额前一排碎刘海儿,圆眼睛双眼皮,骨挝脸尖下颌。左手提个小手提箱,看人时最爱低着头向上挑眼睛,一副欲讨人怜惜的作态。 当年,在席家少爷的婚宴上曾邀了那读书时的女同学来做客。打那时她便爱这样看人,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向上挑起,操着一口含混乡音,这个叫哥哥那个叫姐姐。 事已至此,玉棠没什么好说的,只笑道:“根儿上的。”席氏瞥她眼,唉哟两声掩住了嘴。儿子随爹,可不就根儿上的。 “这次回来多久回去?” “还回去做什么呢?他工作也辞了,孩子们又不在那里。你哥哥预备去南京谋份差事,现下时局正乱,我是不打算和他去的。” 到了咖啡厅唤来侍者,点了两杯饮品后继续方才的话题:“让那样个姨太太跟在他身边,你放心?” “何来放不放心一说?他说他们是彼此精神上的情人,和我是贫贱夫妻。” 玉棠向后靠着椅背,问道:“他果真这么说?” “那还有假?” “啐!真是书都读到狼肚子里去了,真真一个儿披着人皮的渣滓。花那些钱供他读书,没供出个人,反倒供出一个彻彻底底的大少爷。” 咖啡端过来时,席氏从包里摸出香烟问侍者能不能吸一根,得到准许后她夹着香烟点火吸了一口。 “去上海的头一年他们就搞到一起了,也没准要比那还早。都瞒着我说是同学,其实是以前认识的歌女,会弹会唱。他不是常随他父亲进牌馆茶楼吗?三月末的时候就娶进门了,没同你们说罢了。” “你们回来的时机不好。”玉棠说,“二伯正闹翻的厉害。” “我知道,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有多久没好好看看我的女儿们了?他领着姨太太在外潇洒,花钱大手大脚,那点子死钱能够他花吗?”席氏按灭烟蒂,拢了拢头发,“我是真不想随他去南京,怕就怕留在这里日日听婆婆说教,我是要带走囡囡的,她还那么小才见过我几次?” 她手肘支着桌面,蹙眉吐出一口烟圈,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模糊了她的脸,只瞧得见脑后那一束发尾从肩头滑下。黛色的裙衫下翘起一只尖尖的脚,总共不过一拃长,尖头花布高鞋帮,怎么看都和她这个人不搭。 回去前儿席氏到果摊买了斤两水果,红通通的果子很是新鲜,想买来讨几个姑娘喜欢。一问知要四个铜板。席氏便伸出那条白花花的胳膊到摊前,抓起这个来捏捏拿起那个来问问,一通白话把小贩说得无言可对。 离了那货摊,席氏把紫翡翠镯子重新戴回腕上,边摩挲着边喃喃自语:“过那条街再买条鱼,你哥哥爱吃。” “这些事有佣人去做,你安心看管淼淼她们吧。” “有几道上海菜他是吃惯了的,底下人谁会做?再者说跟他去上海那几年就做惯了。”她垂下手,衣袖掩住了镯子随着手轻轻摆动。 玉棠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远远看着。一别经年,这个女人乍看之下似变了个模样,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利落和难言的韵味。若不去注意她的腿脚,她也就和当年那个大家闺秀愈行愈远了。 她一手挎着果篮一手使帕子揩汗,瘦削的两肩搭着几绺黑发,微风撩起她的裙衫,裹紧腰身沙沙擦过手背。她们之间已有段距离了,直到那双裙下的小脚闯入她的视线。 席氏在街上踩着碎步匆匆行走。旁人迈出的一步她需要走四五步才抵上。她夹烟的手指,吐出烟圈的嘴,一笑就弯成月牙的眼和那一口小城乡音,那样的她与这双脚太违和了。 她买完菜停在街角回身朝玉棠招手,日阳流过她的上身向南边斜过,那双脚藏在裙底只露出两个尖尖儿。 玉棠应了一声快步走去,此刻她忽忆起与嫂子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小小的一个人,被这儿那儿的全身裹满红,头上戴了太多首饰,压酸了脖颈,静默地坐在床边。她和玉芸悄悄靠过去,掀起盖头一角,一张巴掌大的白净脸皮搓了胭脂红扑扑的,眉眼低垂,乖顺可人。 “你多大了?”她问新娘子。 新娘子抬起头,瞥她一眼轻声答道:“十五。” “十五?!那你不就是和我姐姐一般大?” 新娘子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你怎么就嫁人了呢?你这还是上学念书的年纪啊。” “我没上过学。”新娘子道。 “你怎么会没上过学呢?人人都要上学的啊。” 新娘子盯着自己的红裙子摇了摇头。 “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还是你家人供不起你读书?”玉棠拧下她的胳膊被她一侧身躲了去。 “都不是。” “都不是的话怎么只你一人不许读书?”话一出口玉芸便想到了答案,她用力拍掌说道,“哦,我晓得了,是和我们两个一样的原因吧。就因为是女孩子,所以不可以读书写字,要像妈妈姨妈那辈人一样只学绣花做菜缝衣服。” “玉芸,你话太多了。” “多吗?我还有好多没说完呢。我们俩以后是要叫你嫂子了?你看起来这么小……” “玉芸。”她忍不住叫停妹妹把人拉出了屋。 “她才十五,和你一般的年纪。大哥都二十有一了。”玉芸压低声音继续说,“你瞧见她的脚了没,怪不得是教人背下轿来的。” 嫂子啊。玉棠走在她旁边想起了一件事。 “嫂子,你娘家姓什么啊?”换了新裙子的玉芸扑进她怀里好奇地问道。 “我娘家?姓石。石头的石。” “真好啊,就是可惜你来到我们家了也只能被叫席氏、席石氏或者媳妇。” “为什么女人要被冠以父姓和夫姓呢?明明是母亲生养的我们啊。母亲生的孩子为什么要随父姓呢?为什么女人嫁了人后又要随夫姓?这样一代又一代,女人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还是说一直都是他们的附属品?” “映蓉。”玉棠忽然唤了一声嫂子的名字。 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迟疑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玉棠问她。 “没什么。母亲走了之后再没人叫我的名字了,你突然一说,我还以为你在喊别人。” “席铉他一般都叫你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映蓉笑着回忆下,“他叫我太太,席太太。我的名字大概以后连我自己都会忘记吧?映蓉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父亲他们啊只给哥哥弟弟们取名字的。” “你母亲姓什么?” “说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了。或许她自己也早忘了吧。”
第33章 三十三 =======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她能出来吗,园里那么多事情。思来想去她再次对着镜子露出笑容,“别唱戏了,喝茶去。”她愿意喝吗?愿意同自己一块儿喝? 那就干脆点,直接对她说“陪我一起去喝杯茶”。万一她拒绝了说忙得走不开就赖在那里等她完活好了,左碍不着她忙右不怕她跑,岂不一举两得?可怕就怕在惹她烦心了怎么办? 揣摩一个人的心思需费掉多少心神?这般苦得发涩的滋味她都欢喜地细细品尝。 某一日她撑伞去了济安寺,站在大雄宝殿外面瞧里头拜佛的人们。两个女人像是婆媳,跪在蒲团上进香,一老一少脸上尽是泪痕。香案旁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娃娃,吮吸着手指好奇地左右张望。女人拜完佛先是扶起婆婆后抱起儿子向功德箱里捐了几枚铜币,铜币掉进箱子发出一两声闷音。 玉棠朝旁边侧过身好让这三人过去,女人前脚踏出门槛凑巧抬眼与她来了个对视。她看样子和玉棠差不多大,裹着头巾的发丝却有一些已染了白霜,不是那么彻底,只涂了发根从蓝花的头巾下抻长了身体飞舞着擦过雨滴。 “女施主,雨大了进来避避雨吧。” 女人用自己的外套包住孩子,同婆婆小跑着出了寺门。那样长的山路,泥泞的地面,天公从来不做美。她把伞立在墙角,收紧外衣看了看宝座上微阖双眼的释迦牟尼,香案上点着蜡,摇曳的烛光笼了祂半个身体,使那铜铸的外身在这样阴沉的日子里也能发出一二分黄金的颜色,似乎又是慈悲的佛光。 她站了会儿,门外雨势渐大僧人遂关了殿门。雨滴的声音一瞬间远得可以将其忽略掉。殿里比方才更静了,静下来她的心神便不安宁,各种想法一一袭来闷得人透不过气。 “小师父,”她注意到了桌上的签筒,忽来了精神。“请给我算一签。不知近日的烦愁是不是皆因霉运而起呢?”话毕,她朝佛像拜了三拜,敬香三炷。 小和尚单掌行礼拿来签筒,玉棠接过签筒晃了晃下秒掉出一支签条来,她蹲身拾起竹片瞧两眼递给和尚。那签条上附了一首诗: 奔波役役重重险,带水拖泥又渡山。 更虑他方求别用,千山万水未能还。 “小师父,还请为我解签。” “阿弥陀佛。女施主这一签乃下下签丑宫‘苏娘走难’。此卦有拖泥带水之象,凡事守旧则吉也。女施主前途波折,寻他法在目下已是不可能之事,唯退身可得,进步为难,只宜守旧,莫望高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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