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柚不明白,却还是跟着她走,“你不是放学就去奶奶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风变得有些大,卷着漫天摇曳的白色梧桐絮。虞沁酒牵着她,任由胡作非为的梧桐絮被风吹拂在她们隔着的空隙里,然后躲藏在某一处角落,在某个很久以后的瞬间被翻出来,成为一个裹挟着时间的符号。 “听我哥说,秦姐姐今天没回来,让你一个人应付那群大人……”她想了一会,微微蹙着眉心,“我不太放心。” 就像七岁的那一次,虞沁酒也是从奶奶家赶了回来,替她赶走了欺负她,说她是小哑巴,说她是机器人的那群小孩。 这一次,虞沁酒带她去看了3D版本的《泰坦尼克号》。按照虞沁酒的逻辑来说,那就是以毒攻毒。 可季青柚到底没能以毒攻毒成功。 反倒是虞沁酒哭得鼻子通红,眼睛发疼。 而季青柚因为担心虞沁酒哭激动了又开始犯病,将所有不好听的话抛之脑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虞沁酒身上。 看完电影,已经将近十点。城市霓虹开始浮现,五光十色的车灯在摇摇晃晃,高处望去,整座城市像是被很多个缩小无数倍的月亮点亮。 虞沁酒似乎真的中了毒,《泰坦尼克号》的毒,走着走着就突然展开双手,任由夜晚的风拂过她纤细柔软的身体,略微卷曲的发丝绕着她柔软细长的脖颈。 路灯好似变成了流动着的光,在她泛红的眼尾滑过,在她被风吹扬着的蝴蝶丝带上流动。 她好似站在甲板上任风吹扬的露丝。 明亮又鲜艳,热烈又疯狂。 季青柚站在稍低一点的位置望着她,又盯着她已经踩到边缘的脚,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虞沁酒就在下一秒被风吹了下来,轻巧地落在她怀里。 巨大的风刮过她们缠绕在一起的身体,透过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将虞沁酒身上独一无二的漂亮和鲜艳撞进了季青柚的胸口。 记忆里,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有些久。 久到虞沁酒有些站不住,可还是没松开她,只是抱紧她的双手用了用力,她柔软的嗓音像是揉杂着风和雨, “我的小机器人,你不要再不开心啦。” - 时隔多年。 季青柚仍旧能回忆起那场电影里的某句名台词——杰克说,赢下那张船票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对季青柚而言。 大概就是,在五岁时吃下那个草莓奶油蛋糕之前,她双手合十,倒数三秒,许下了那个愿望,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五岁小孩很难许下什么宏伟广阔的生日愿望。 所以她那时看着满眼雀跃的虞沁酒,许下的生日愿望是: 下次她们一起吃蛋糕的时候,要吃虞沁酒最喜欢的口味。 从五岁起,季青柚就遵守着“保持公平,有来有往”的处事原则,既然吃了一次她喜欢的草莓蛋糕,那下一次就要吃虞沁酒喜欢的口味。 后来,这也成为了她和虞沁酒的朋友准则。 五岁的愿望很轻易地被实现,就在第二年虞沁酒的生日宴上,她穿上秦白兰精心准备的小裙子,坐在秦霜迟的膝盖上,吃到了没有奶油的草莓味蛋糕。 原来虞沁酒也喜欢草莓味。 这是六岁的季青柚觉得最惊喜的一件事。可她没说,没和任何人说,共同喜欢的草莓味将她和虞沁酒距离拉近,让她们成为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直至十九岁那年,季青柚再次吃下了一个草莓味的奶油蛋糕。 此后的十年间,她再也没吃过草莓味的任何食物。 再听到“我的小机器人”这个熟悉的称呼时,季青柚不可避免地颤了颤眼睫,被虞沁酒轻轻抚过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 “我好像是有点难过。”她不再逞强,可到底在面对自己的情绪时,仍旧只能用着“好像”这种模糊的词语。 虞沁酒凝视着她,好一会开口,声音温软,“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季青柚静了几秒,微微往后仰了仰头,呼出的白色气体将视野模糊,“我今天遇到黎南梨了。” 虞沁酒有些惊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手指上的力道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重,“毕业这么久了,我都没和她联系过,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你们是怎么——” 说着,她突兀地停了下来。 呼出的一口气倏地暂停,虞沁酒好似现在才反应过来,手指捏紧了一些,良久,又试探性地问,“在医院?” “嗯。”季青柚微垂着头,“她是我今天刚刚收的病人。” 季青柚的反应已经说明黎南梨的病情不会简单。虞沁酒沉默了一会,“我这几天有空就去看看她。” 季青柚喉咙滚动几下,吐出一个“好”字,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轻声开口,“你需要她的联系方式吗?我可以给你。” 虞沁酒盯着她看似平稳的表情好一会,才点了下头,等季青柚把联系方式发到她的微信里了。 她才又说,“季青柚,你在害怕吗?” 季青柚微微一怔,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在假装,可等虞沁酒戳破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不只是难过,还很害怕。 在成为医生之前。 她从未想过,当“医生”这个职业身份镶嵌在自己身上时,她既需要不断地将自己隔绝世界的隔膜磨薄,去感受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也需要让自己掩藏更多情绪,在很多害怕和无助的瞬间维持理智和冷静。 在既往的年岁里,她往往在这些瞬间持有足够的冷静。 所以很多人都会在评价她时提上一句,季青柚的确是个当医生的料,理所应当地忽略她本该拥有的情绪。 包括她自己,都极其容易忽略自己的情绪。 她试图把黎南梨当作自己管床病人中普通的一个,试图让自己再置入于“医生”的视角和身份,因为书本上没教她,要怎么应对自己曾经要好的朋友成为自己病人的这件事。 但至少,不应该害怕。 虞沁酒一出现,就能将她的伪装轻而易举地打破,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 因为这会让她产生没由来的想法。 让她止不住地想,要是她把虞沁酒留在身边就好了。 就连现在,她也产生了依赖而荒诞的想法,要是虞沁酒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开就好了,要是在面对成为她病人的黎南梨的时候,虞沁酒也能一直牵着她就好了。 季青柚久久没有反应。 虞沁酒望着她,声音很轻,“有时候我很担心你,因为你总是将自己藏着,不表露出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脆弱,也理解你。但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可以脆弱。” “不是吗?” 面对着如此直接的虞沁酒,季青柚没办法说出“我没有”三个字,寒冷的风里,她微微垂眼,嗓音有些发干, “她变得很瘦,不到八十斤,脸色也很差,我给她买了点水果,她吃了几口就吐了。下班之前,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困在那张病床里,看到病房里其他相同年纪的家属时,她盯着人家,盯了很久很久,然后在看到我的时候,又冲我笑。” “她没问‘你会救我吗’这种问题,只问我什么时候下班,问我和你有没有再联系,问我明天要买什么水果去看她……” 说着,季青柚停顿了几秒,声音轻得好似被揉碎,“她什么都没说,也不想给我这些压力。但她越这样表现,越不想影响我,我就越怕万一出现差错……” 虞沁酒望着她,沉默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觉得自己不能把这种害怕表露出来?否则就会让自己显得不专业?” “不是。”季青柚摇摇头,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因为如果我害怕的话,她会比我更害怕。” “成为癌症病人的时候,所有生死的权力好似都被掌握在医生手中。而当这个医生是自己熟知的人时,会给自己带来一定的安全感,但也会让自己不受控制的,根据医生的表情和举动,放大自己心底的猜想无数倍……” “虽然我不是她的主刀医生,她的手术状况好坏大概率也不是由我来决定的。但我是她在这家医院里最熟悉的人,也是和她接触最多的管床医生。所以我必须,将她当作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病人。” 季青柚一字一句地说着,指尖缓慢用力,攥得几乎僵麻。 虞沁酒仍旧是把手搭在她手上,传递着体温,看了她许久,语速缓慢地说,“我从来没想过,当医生会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不仅每天要面临着这么多疑难杂症和琐事,还会面临这种无法避免的情况。” “我不是医生,也无法给你在医院里提供什么帮助,更不能在你面对这些情况的时候给你提供什么建议……”说着,她顿了顿,望向季青柚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柔软和心疼, “但至少季医生可以在我面前害怕,随时都行。” 她说的是季医生,不是季青柚。 她很能分辨,季医生和季青柚这两个称呼的区别。 季青柚很难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就像是七岁那年虞沁酒捏着她的鼻子让她不准哭,又像是十八岁那年虞沁酒看完《泰坦尼克号》之后抱住她说的那句“你不要不开心”。 她在二十八岁的虞沁酒眼底看到了一种新的变化。 这种变化由内而外地将虞沁酒裹挟,她更加成熟,将以往身上那种黏糊的孩子气收敛,变成了一个可靠又复杂的多面体。 “好。”季青柚轻轻说了一个字。 这次交谈似乎戳破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让季青柚藏匿于厚玻璃之内的所有情绪,可以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宣泄出来。 原来表露情绪并非坏事。 这不是季青柚第一次面临这种事,却让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原来在某种程度上,虞沁酒真的是她的靠山。 在之后的很多天里,虞沁酒经常出现在医院,以一天将近四个小时的频率,出现在季青柚查房的必经病房里。 虞沁酒来看望做完手术还没出院的虞稚酒,她似乎和这个与她姓名相似的小孩有些投缘,总是带着礼物来,和虞稚酒玩着一些诸如翻花绳的幼稚游戏,还陪虞稚酒用着奥特曼手表拍了几张嘟嘴的照片。 她来陪伴即将上手术台的黎南梨,黎南梨同样为她的到来感到兴奋,因为季青柚不能经常来与她们聊天,于是她们两个就聊着一些高中时的趣事,还经常让来查房的医生听了去,知道季青柚高中时本不想做医生可后来突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毅然决然”地成为了一名医生。她们也时常在病房里共享一碗关东煮,馋得隔壁床的小孩眼泛泪花。 同样,她每一天都会来看望季青柚,笑着喊一声季医生,要是纪西阮应了,她又会凑到季青柚面前,将自己买来的草莓味棒棒糖扔在她办公桌上,郑重其事地喊她一声季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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