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虞沁酒来说是好事。 对季青柚来说也是,哪怕她和虞沁酒会再次分隔在世界两端,她也觉得是件好事。因为早在二零一二年世界末日那一天结束后,她的生活就已经平静得翻不起任何涟漪。 她强迫自己处于这样的认知环境下。 直到七点半出门,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家门口的门把手上挂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份热气腾腾的白粥,白色透明塑料袋上蒙着一层薄雾,彰显着这份白粥刚买来不久。 塑料袋提口用订书机针钉了一个小纸条,上面的字迹很轻,字体却很整齐: 「今天出太阳了呢,季医生记得吃早饭」 纸条上没有署名,却很明显地看出来是虞沁酒的字迹,在国外生活十年,她写中文时的字迹也仍旧没有改变,而且还喊她季医生。 季青柚将白粥提在手上,临走之前,又瞥到对门门外放置着的几个空酒罐,凌乱地倒在门口。 她抿着唇,路过时多瞥了几眼,伸出手指按下电梯键,看着电梯从三十三楼一层一层跳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盯着电梯数字,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词语: 酒精。 和虞沁酒见的这几次面里,她能感觉到,虞沁酒似乎很依赖酒精,只要一有情绪产生,只要遇见什么事情,虞沁酒就好像需要酒精来缓解。 这不是一件好事。 酒精对人体的危害很大,动脉硬化、脑出血、脑栓塞、记忆力下降、肝硬化……大量的名词在季青柚脑海里出现,像自动滚动的字幕似的,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心。[1] 虞沁酒可以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喝得烂醉,也可以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依靠酒精度过。季青柚猜不到在过去的十年里,虞沁酒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和醉酒。 但她忍不住想: 在国外会比留在南梧更好一点吗? 是不是和她产生粘连时,势必也会给虞沁酒带来加倍的痛苦呢? 她想起昨天虞沁酒在医院看到了虞睦州的事情,如果不是她,虞沁酒也许就不会来医院看虞稚酒,说不定也就不会看到虞睦州,晚上也就不会因为呼吸性碱中毒而发生这么多事了…… “叮——” 电梯到达她站立的楼层,发出提醒的示意声音,打断了她脑海中的思绪。 电梯门缓慢打开,里面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不进来吗?”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迈进步子,却又顿住,进了电梯,对里面的人说了声“抱歉”。 电梯再次关闭。 等到达楼下的时候,季青柚在外面晃了一圈,寻找附近她平时去得最多的早餐店,驻足,而后又重新进了小区,坐上电梯,重新回到2202的门口,安静地将那几个凌乱地倒在门口的酒罐摆得整整齐齐。 接着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扯下白粥塑料袋上钉着的纸条,在反面写了一段话,压在了自己刚刚新买来的早餐和果汁下。 她得做些什么。 就算虞沁酒这些年对于酒精的依赖超脱于她的想象,就算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虞沁酒面对虞睦州时的痛苦,就算虞沁酒的痛苦有一部分是因她而起。 但是在看到那些酒和楼下的早餐店之后,她仍旧忍不住为虞沁酒留下这段话: 「酒精对人体有害,不宜多饮。 楼下的小馄饨味道不错,汤包也是。」 - 忙到下午,季青柚跟完一台手术出来,长时间手术后的肌肉酸痛裹挟着腿上伤处的钝痛感,让她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颈部也有些酸痛。 走了没几步,纪西阮也一脸疲乏地从手术室走出来,将手搭在季青柚的肩上,微垂着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小酒的手术很成功,基本切除了周围所有有粘连的瘤体组织,术后恢复得好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季青柚摘下口罩,露出干燥的唇,“辛苦了。” “不辛苦,不过中间有一次出血,把我吓一大跳,幸好最后止血很顺利。”纪西阮嘿嘿一笑,将头巾摘了下来,视线顺着就往手术室门外飘去。 主刀医生正和家属交流手术情况,叮嘱着住院期间要注意的事情,家属头发都来不及绑,嘴唇干得起皮,抹着眼泪,握住主刀医生的手,感激涕零。 那边热闹喧嚣,这边寂静空旷。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主刀。”纪西阮突然冒出一句。 季青柚看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扯下来,继续往病房那边走,一边揉着肩一边说,“总会有机会的。” 纪西阮追上去,“我知道,就是有点害怕,而且想到我有一天也要成为主刀医生,就有点忍不住为我第一次主刀的病人感到抱歉……” 她的语气有些颓靡,可很快,便振作起来,拍了拍季青柚的肩,“那你呢,你应该不会害怕哈,毕竟都跟了这么多台手术了,也没犯什么错,我就没听过有教授说你不好的,都是在夸你……” 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季青柚没有回答关于“害不害怕”的问题,而是迈着步子走进了办公室,把放在抽屉里的手表重新戴在手上,然后坐在办公桌边,整理刚刚的手术记录。 纪西阮一边整理手术记录,一边和办公室其他医生讨论起了“首次主刀”的事情,有人夸张地说自己第一次主刀时差点手抖得没把手术刀扔了,有人说自己一边哭一边做最后还是让站在旁边的主任接了手。 季青柚安静听着,没加入这个话题。 有主治医生半开玩笑地提到她的名字,“哎,第一次主刀有点慌也正常,人之常情。但是你们信不信,等季医生第一次主刀了,她肯定比你们表现好!” “哪个季医生?”有人问。 纪西阮一撇嘴,“当然是季青柚了,难道还是我啊?” 提问的医生嘻嘻一笑,“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我还是相信季医生的,毕竟是我们普外手术型机器人,有什么困难她不能克服的?我估计就算是第一次主刀她都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这话的医生凑到她跟前,盯了一眼她正在写的手术记录,“你说是不是啊季医生?” 季青柚目不斜视,但仍然还是礼貌性地回应,“还早。” 纪西阮知道她沉浸工作便不想被打扰,就将人推开,“去去去,别烦她了,她可是要成为普外未来金手的女人!” 说完,又往正在整理手术记录的季青柚这边看了一眼,盯了一会才移开视线。 季青柚是她见过最努力的同期医生。 纪西阮时常怀疑,用“最优秀”这个词语来形容季青柚,是否有些过于简单。这个行业从来都存在天赋党和勤勉党之争。但纪西阮对那些天赋党的说辞从来都嗤之以鼻。 比起天赋,她更看好季青柚的勤勉和拼命。 值夜班永远在整理病历和资料,上每一次手术前,不管是什么位置,哪怕只是一个扶腹腔镜的二助,哪怕是一次简单的阑尾手术,她都要将所有的准备做到极致,对病人的具体情况倒背如流,甚至是一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也不放过任何一次能上手术台学习的机会,只要哪台紧急手术缺人,科里的教授准来叫季青柚,因为她没事就随时都能应下。甚至家属情绪不稳定发火时,她也只是静默地听着,听一下也就过去了,从不留在心里,也从不让自己委屈。 别人说她不近人情,说她不爱说话不爱笑,对科室里的同事也整日冷着脸,她也从不反驳。为什么?一是因为她的性子懒得为自己解释,二也是因为与其为自己辩驳这些有的没的,她更需要花时间在追赶差距上。 纪西阮时常觉得像季青柚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的人,肯定活得挺累,但又总是觉得,季青柚的确是最适合做医生的一类人。 某些时候,“外科没有眼泪”这句话,的确是真理。 几句简单的插诨打科,驱散日复一日紧张工作背后的紧绷氛围,季青柚知道这只是其他人的玩笑话,也一向不会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独自严肃。 可不得不否认。 在这家医院工作的确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不只是被同一科室众多医生善意中裹挟着信任的调侃,还包括神外科和妇产科的其他同事。 不管她表现得多么不在乎。 她始终都是国内神外著名专家秦清连和严丽的外孙女,这家医院神外科主任秦白兰的女儿,妇产科最年轻副高秦霜迟的妹妹。很多人对她有着一种隐隐的期待感,期待她会成为普外的下一个秦白兰或者是秦霜迟,也有很多人等着看她栽跟头,好似医学世家的第三代不那么优秀才是他们想看到的。 其实不管是期待感还是等她栽跟头,都不会给医院的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效益,顶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做好了就夸秦清连和严丽又多了个优秀的外孙女,秦白兰有个好女儿,秦霜迟有个好妹妹,还顺带着夸她一句;做得不好就顶多说一句可惜了,下次再来。 但对季青柚本人而言。 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所有人眼底的万丈深渊。 她知道秦霜迟最开始也会面临这样的压力,知道秦霜迟在这样的压力下仍表现得足够优异,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更知道自己在十八岁那年做下的这个选择,并不会像她最初设想得那般简单,甚至会将她置于孤独又可怖的高地。 可早在入学时念出那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时,她就已经落实了这个选择,将自己数十年的时间花费在学习和练习上面,希望自己能匹配得上“季青柚”这个名字前面所有的前缀。 她没有退路,也不能有眼泪。 只能堆叠自己,放逐自己,然后不断前进。 - 整理完手术记录,季青柚收到医院系统里转来的住院病人,便一边看病人资料一边去病房收入院。 门诊转来的资料已经写明了主要的症状: 17床,患者女,28岁,无长期酗酒史,无肝炎病史,彩超发现肝脏产生实性占位性病变,CT平扫发现肝右叶密影……[2] 看到患者二十八岁时,季青柚没由来地颤了一下指尖,她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心电感应完全没由头,可还是将视线重新回到刚刚一闪而过的名字上。 看到名字的那一秒,眸光不可控地颤了几下。 她迅速走到病房,走到17床,看到病床上背对着自己坐着的女人时,攥紧病历资料的手指不受控地松了一下,被挡住的那个名字便漏了出来: 黎南梨。 看到她的那一秒,黎南梨也很惊讶,紧接着是逐渐从眼底浮现的欣慰,“季医生,好久不见。” 季青柚走近,抿唇,轻微颔首,表现得如同以往一样,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为她感到难过, “我是你的管床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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