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哭又笑,拉住我的手。 我问她,你现在说的话明天还会记得吗? 她说,不知道,也许会忘。 我说,那我提醒你。 她说,好,你提醒我。如果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就再请我喝酒吧。 我说,你都这么算计人吗? 她说,我只算计你。 从酒吧出来后,我们往她家的方向走,快到的时候她忽然说她不想回家。她抱着路灯,哀求我不要让她回家。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喝醉了,还是她想到了什么事情。我说,那去我家吧。反正我们两个住得近。她说好,放开路灯,走过来抱着我的手臂。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她对我家的布局特别熟悉,我没有开灯她就找到了沙发的位置。 不要开灯,她说。 我没有开灯,路灯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在屋子里弥漫,恰好覆盖了沙发。她坐在银色的灯光里,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脸上是迷惘的神色。 我要跳舞,她说。她从包里拿出那个音箱,摆弄了半天才放出声音。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歌。 她站起来,在沙发前面跳舞。不是前一天我在舞蹈教室见过的那种编排好的舞蹈,她随心所欲地跳,四肢还带有酒醉后的迟钝。她完全掉入另一个世界,我轻声地叫她,她听不见。 世界要如何,她一点也不在乎,所有的苦闷、忧愁都不能将她如何。那时的她只是她,抛去所有外物,最真实的她自己。 你知道吗?我在沙发后面默默地注视她,她一点点填充了我之前对她的无数想象。而当她的形象在我心中慢慢完满的时候,我也更加明白我自己了。 她跳完了,躺在沙发上,灯光倾泻进来,落在她脸上。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伸手帮她擦掉。 我坐在沙发前面,头靠在她旁边。我们静静地待着。 窗户是开着的,夏夜晚风轻轻地吹进来,但什么都没有被吹动,一切还是静止的。有时候外面会传来一些人声,有人回来了。转动钥匙时他们会停止说话,等楼门关闭,声音又在楼道响起,听着像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圆筒里说话。 他们到家后,又有很久没有声音出现。偶尔会有车来,我听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能辨别它在转弯还是直行。左转、右转、再左转,它只是路过,转进了我上学常走的那条路。 夜很安静,我之前自己在的时候从没发现,没注意到过这种安静。她动了动手臂,手指抬起来,绕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从脖子慢慢摸到脸颊。她的手还是很凉,我的身上好像有数百万只蚂蚁在爬。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她很热。 我也很热,从里到外都很热。我靠在她的手上,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大概是早上出门时喷的,那时已经很淡很淡了,却仍然很好闻。我的鼻子拱着她的手腕,她被我弄得很痒,轻声笑了。 她慢慢坐起来,摸了摸头发。我也坐在沙发边缘。她的脸庞在路灯的灯光下看着脆弱如纸,那双眼睛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澄澈的。她不再对我有任何遮挡,那双眼睛里就是她的心,她把她的心给我了。 而这并不是因为她信任我,而是因为她爱我。 我靠近她,伸手抱住她。她的头抵在我的脖颈上,也伸手抱住我。夜还是静止的,蝉鸣、人声、车声、风声,全都静止了,只有我们抱在一起燃烧。 你能明白吗?我们并不认为那种感觉算幸福,我们后来说,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 那是一种……一种……很惆怅的感觉。毋庸置疑我们是快乐的,可是快乐很快就被一种巨大的悲伤裹挟了。谁也不知道悲伤从哪里来。 我们抱在一起,都在流泪。我感到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连在了一起,我们的血和肉、皮肤和所有感官都连在了一起,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们拥抱了很久,都在确定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很久之后,她才起来,说她要回去了。我想送她,她说不用,她想自己走回去,路上吹吹风。 我知道她想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需要我的,我叮嘱了她几句,让她早点回家,她就离开了。我在窗口冲她招手,她的影子在街角的路灯下一闪就不见了。 她走后,我在沙发上一直坐着,一小时后她才告诉我她到家了。我让她早点睡,她说今天谢谢你。我说,你开心了吗?她说开心,我问,是因为我吗?她说是。 然后我们就没说话了。我独自哭起来,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哭。有时候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解释不了自己的感情,你能懂吗?” 沈澜沧抽完第三支烟,她手指伸进烟盒,发现已经没了。 玛格丽特递给她自己的,她接过来点上,吸吸鼻子,但没有去管下巴上挂的眼泪。 “我懂,所以人们才会创作,把不明所以的感觉通过另一种形式表达。”玛格丽特给她倒酒,沈澜沧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好几次。 “我真的很想她。”沈澜沧喃喃自语。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 玛格丽特走了之后,她又坐在餐厅里发了一会呆。她好像又回到了东京,外面是寂静的小巷,路灯在转角处隐隐发亮。 她的嗓子说哑了,灌了一大瓶矿泉水,吃了一颗国内带来的喉糖,已经融化得黏在一起,掰了半天才掰下一块。 她坐在窗台上吹风,空调又不太好使,大理石窗台怎么说也比床上凉快些。她打开手机,相册上周清理过,不过她还是留着一些以前的照片,闲来无事翻翻看。 其中就有一张罗谣的照片,只有那一张,且只有眼睛。是姚岑当初在咖啡馆遇到她的时候拍的,沈澜沧有一次去她宿舍,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拿她的手机偷偷传给了自己。 她和罗谣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拍过照,罗谣讨厌照相,她说自己面对镜头会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真可惜,沈澜沧这点和姚岑感觉一致,罗谣其实很适合拍照。不过沈澜沧尊重她的喜好,所以她们一张照片也没有拍过。 有点后悔,她想看看她的样子。每当她这么想,就只能看自己画的分镜。但那只是画,终究比不上真人。 她躺下去,差点碰到烟灰缸。她经常在窗台上抽烟,房间不大,有时候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才能让她保持健康的心理。 没有烟了,她也懒得下楼买,刚哭过所以很累。就当烟被罗谣没收了吧,她们分开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法国待了这么久,她已经不用计算就知道国内几点。早晨八点,罗谣不会这么早起,但也未必,可能她已经改变了生活节奏。她们都在变化,每时每刻,过去的自己已然变得陌生。 沈澜沧知道谁现在醒着。 最近怎么样?她发给姚岑。 那边一小时只后才回复,说:差一秒迟到。 工作开心吗? 开心个头。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都几年没回来了? 没算过,好久了吧。 反正有几年了。不过大家最近见的少,都很忙。 你也忙? 忙到吐血。 成功人士。 讽刺我?你再不回来大家都把你忘了,现在的人记性都很差。 没事,总有人会记得。 真自信。不和你说了,我上班了。 姚岑毕业之后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进了一家公司,她留起长发,不再染头,穿得像搞金融的,出入写字楼。 只不过她设想的闲职哪能轮得到她,她每天忙得喝水时间都没有,摄影爱好早就不知道扔进哪个犄角旮旯了。 沈澜沧叹了口气,她滚下窗台去照镜子。镜子里她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留着短发,穿着背心。以前剪短发是为了好看,现在是图方便。 她的长相也没多大变化,黑了点、瘦了点,黑眼圈重了点,都是拍电影的回报。如果她就这个样子回国,那些人能认出她来吗?认不出来也无所谓,忘记她也无所谓,反正总有人会记得她,对吗?
第36章 罗谣熬了一通宵上网。 她先点开古早视频网站上发布《夜雾突围》那个用户的信息,用户名是默认的,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 古早网站就这点不好,大家潜水为主,基本不会填个人信息。那个账号只发了这一条视频,发布时间是六年前。 六年前罗谣在做什么?她刚刚毕业,做着一份枯燥的工作,准备舞团面试。罗谣找到私信按钮,她根本不抱希望,但仍然发了一条消息。 你是沈澜沧吗? 当初她们说好分开以后就不联系了,保持联系对彼此无异于折磨。看着对方的生活却无法参与其中,两个人渐行渐远,倒不如干脆点一刀两断。 这七年她们都默默遵守了诺言。但时间越久,罗谣就越松动。她总是会想起她。有时只是一些小事,比如看到有女人抽烟,比如在便利店结账,比如路过家门的路灯,比如看到富士山的照片或画,这些事总会勾起她的回忆。 她给“文件传输助手”发:我今天看到一个女人在抽烟,样子很像你,但姿势不如你。 我今天在便利店结账,那个店员好没礼貌啊,不如我有职业素养。 今天路灯太亮了,我拉窗帘的时候要被闪瞎了。 我想看富士山。 人生太漫长了,她不知道是漫长的思念更痛苦,还是漫长的折磨更痛苦。当初她们选了漫长的思念,但思念最终也会化成折磨。 也许是她太贪心了吧,她总该向前看。不知道沈澜沧会不会也这么想,她是不是早就向前看了?是不是早就变得云淡风轻,去寻找新的伴侣了? 一整晚,她都在网上搜沈澜沧的名字。中文的、英文的,国内平台、国外平台,搜完名字搜学校,搜完学校又搜各类电影奖项,只要和她相关,她就不会放过。 大部分消息她以前看过,链接全是紫色的。也有一些新的报道,但都是两年前了。沈澜沧有几部获奖的短片,一些网站上有她的照片。她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可能为了配合奖项的格调,做出高深的样子。 又开始装蒜了,沈澜沧。罗谣在心里笑她。 那些报道都很短,是沈澜沧畅谈自己的创作理念,大部分是法语和英语。 罗谣之前学过一点法语,但已经忘了,英语又退化得厉害,只好借助翻译器。沈澜沧说话的时候一定很投入,对着采访的人娓娓道来。罗谣能想象出她的样子。 最近她就没什么消息了,她还在法国吗?还在拍电影吗? 罗谣又搜了《夜雾突围》,翻了近百页,全是不相关的内容,没有一条是沈澜沧的电影,连古早视频网站的链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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