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沈含烟早有预谋一场离别,她功成身退,在季童的世界里不留一丝痕迹。 季童在心里默默想:沈含烟,你是很早就开始把我当成你的累赘么?所以教会我这么多事,好让我不要赖着你缠着你。 你放心,我不会的。 ****** 第二个假期过去,第三个假期过去。 季唯民开始逐渐意识到:“季童,你是故意躲着不回国么?你还是对我……” 季童打断他:“季唯民。” “我长大了,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做每个决定的原因,并非是你。” 季唯民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最后叹了口气:“那么久不回,烤鸭的滋味你都要忘了。” 季童发现季唯民老了,他语气里的怅然是真的,他开始渴慕骨血亲情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季童想要的,他从来没给过,现在他想要的,季童也不会给他了。 不过季唯民说的没错,她咂摸了一下嘴。 真的,烤鸭是什么滋味她都要忘记了。学校附近吃不到什么地道的中餐,她和莫春丽季渐渐的不去吃了。 可是为什么,最想忘的事,还是忘不掉。 季童升入大三的那一年,莫春丽开始读博,并进入了当地的一家律所开始实习。她们的朋友圈子渐渐相融,季童能跟莫春丽的朋友聊一些最新时装资讯,莫春丽也能在季童朋友被房东欺负的时候随手帮点小忙。 她们俨然是朋友圈里最稳定的一对情侣,从没人看她俩吵过架,参加任何聚会,总是牵着手一起来,又牵着手一起离开。 没人知道季童在公寓里垂头丧气的对莫春丽道了多少次歉:“对不起。” 接吻等等亲密的事,她总是不可以。 莫春丽总是说:“没关系,我很有耐心,我能等到你准备好。” 等季童从什么桎梏里准备好呢? 是从少女的羞涩里?还是从沈含烟拴在季童脖子上那条隐形的锁链里? 她俩从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季童明白莫春丽知道答案。 ****** 除了莫春丽,大概所有人都以为季童已经忘了沈含烟。 因为大三那年的寒假,当季童又一次选择不回国过年、季唯民又一次要怅然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居然问:“你还记得沈含烟姐姐么?” 季童的心猛然一跳,带来一阵近乎窒息的感觉。 季童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能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记得啊。” 如果季唯民像曾经的沈含烟那么了解她的话,就能听出她现在的声音在抖了。 可季唯民没听出来,他以为季童是真的很平静,就像说起任何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故人。 他是在尽量跟季童找话题:“沈含烟姐姐现在可厉害了,她的一个选题获了国家级的奖,还上了新闻。上次我去参加一个企业家论坛,还碰到她了,现在不管在学术圈还是生意圈,她可都太火了。” 季童知道,沈含烟之所以那么拼命想考张愚教授的研究生,就是想快速把研究转化为成果,推向市场。 以沈含烟的出身来说,这样的实用主义无可厚非,并且,季童一早知道沈含烟会成功。 像沈含烟那样头脑清晰的人。 季童一手握着手机,坐在倾斜屋顶下的书桌边,双膝蜷在椅子上,另一手摩挲着书桌边的一道划痕。 这里是什么时候有道划痕的?她都不知道。 季唯民那边见她长久不接话茬,又叹了口气,好像在疑惑为什么对曾经最喜欢的沈含烟姐姐,她也不愿多说两句。 季童直接把电话挂了,又坐在书桌前发了好一阵呆。 刚才她是如何辛苦的闭着嘴呢,季唯民当然不知道。 不管季唯民说什么,她都只能沉默,因为她怕一张嘴,心里的话就会从嘴里流出来。 比如“她好吗”。 比如“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吗”。 比如,“她快乐吗”。 季童盯着书桌上那道划痕,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那么眼熟了。 因为她心上也有一道这样的划痕。 无论岁月更迭,变成时光永远修复不了的疤,无论何时,只要碰到沈含烟这个诱因,就痛得好像把她心脏再切开一次一样。 所以当在英国的日子渐渐流淌,她从变得敢想沈含烟,又变得不敢想沈含烟了。 她也不敢在网上搜沈含烟的任何消息。 可是啊。 季童仰面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倾斜屋顶的气窗里看出去。下雨的时候这会像幅抽象画,而此时能看到墨黑的天色,缀着一两点星。 她想,如果她的远离,能让沈含烟安心的话。 那就一切都值得。 ****** 当季童升入大四的时候,她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和下去了。 莫春丽一边读博一边工作进行得很顺,就是整个人比以前忙不少。季童本科毕业后则不想继续读书,她开始联络一些本地的服装工作室,看看有没有实习机会。 莫春丽甚至提出,等季童找到工作、两人的生活进一步趋于稳定之后,是不是可以考虑结婚。 季童一愣。 结婚么?作为一个从小没有归属感的孩子,她不止一次的想过,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一度拥有过,是一间小而温馨的出租屋,后来,又永远的错失了。 莫春丽明朗的笑脸让季童觉得愧疚,然而她又不能把这种愧疚转化为嘴边的“对不起”,那样,就更对不起莫春丽了。 莫春丽说:“季童,你慢慢来,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等你时我乐在其中。” 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 Kristen过生日的时候,聚会选在一家中餐厅,她邀请季童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季童其实不想去,那家中餐厅她和莫春丽一起去吃过,味道实在很难说正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那味道虽然不正宗,但调味里一抹糖的使用,跟某人的习惯很像,季童第一次吃的时候心都抽了一下。 但季童说自己有事的时候,Kristen看上去都快哭了:“娃娃!这可是毕业前我的最后一次生日了!” Kristen总叫她娃娃,还说毕业以后想去中国学功夫,学会飞檐走壁。 季童心想,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没见过哪个中国人会飞檐走壁。 但她还是去了,带了一盒皮蛋和一包涪陵榨菜当礼物。 当天聚会大家都很有兴致,季童却有点没精打采,她发现她来英国后总是这样,要说她对什么事很感兴趣吧好像真没有,连看漫画和打游戏都不怎么提得起劲。 她和世界之间,好像罩上了一层玻璃。 看不到,但手一摸,就能清晰感觉到它的存在。 面前的菜,季童更是一口也不想动,吃一口就能让她一直心疼到胃里。她百无聊赖的在中餐馆扫视了一圈。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是莫春丽。 莫春丽拥着一个短发的亚裔女孩在接吻。从季童的座位只能看到她俩的侧脸,但已能看出那女孩长得很可爱,脸上有种小兔子般怯生生的神情,像很多年前的季童。 女孩吻得那么投入,闭着眼,脸上甚至有种虔诚的崇拜。 季童移开了目光。 她忽然想:不知她和沈含烟接吻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神情? 但“沈含烟”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就像一根针扎进她脑仁里,疼得全身都抽了一下,她立刻就不敢想了。 专心去听Kristen和朋友聊天,聊了些什么呢?顶级裁缝的家族秘辛,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等季童再次转头去看的时候,莫春丽和那女孩已经走了。 季童和Kristen和朋友走出中餐厅,季童拢着一件毛茸茸的毛衣跟大家互道晚安。 然后她坐地铁回家,心情平静到她看了一路新买的杂志。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 她走过去,莫春丽转脸冲她笑了一下:“我看到你了。” 季童点点头。 她也猜到莫春丽可能看到她了,毕竟中餐厅也就那么大。只是如果莫春丽不提,她也永远不会提今晚的事,她和莫春丽的生活还能一直平顺下去。 季童发现她心里一直对莫春丽怀着深深的愧疚,莫春丽做任何事她都觉得天经地义。 可莫春丽说:“你怎么不问我跟她在一起多久了?” 季童只好问:“多久了?” 莫春丽:“两年。” “啊。”季童不知该说什么:“噢。” “季童,我是真的以为我可以喜欢你很久很久,也觉得我可以等你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她说,她想跟我结婚。” 季童再次小声的:“噢。”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对这提议心动了,我才明白过来,季童,我好像已经……没那么喜欢你了。” “一天一天的时间过去,喜欢在不知不觉流逝,像漏过指缝的水,等我发觉的时候,掌心已经不剩多少了。” 季童沉默下去。 “对不起啊,季童。” 季童赶紧摆手,到这时她终于可以说出:“是我对不起。” 她觉得最对不起莫春丽的地方在于,在听到莫春丽那番内心剖白的时候,她想的还是沈含烟。 为什么她对沈含烟的喜欢,并没有像指缝间的水一样慢慢漏走呢? 每次低头去看的时候,掌心的水甚至越积越多,日子变成一块旧抹布,想念藏进缝隙,滴滴答答淌进掌心,没有出口的喜欢反而越积越多。 还好忙碌的生活,没给她太多没时间悲春伤秋,很快到了做毕设的时候。 教授告诉她们:“把这当作你们职业生涯的第一件衣服、也当作最后一件衣服来做,献给此生对你们影响最大的人。” 她特意走过来对季童说:“Carey,我很期待你的作品。” 这个中国女孩,心思细腻到对艺术有种天然的直觉,设计的衣服会说话。 季童仰脸笑了一下。 Kristen过来问她:“你要设计给谁?你们中国人是不是最看重家庭?” 季童笑着:“你到时候看吧。” 她想给设计衣服的那人,的确是家人,曾经切切实实的,给过她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忙毕设忙了一段时间后,季童恍然发现,季唯民打给她的“骚扰”电话越来越少了。 这对一个随年岁渐长而开始渴慕亲情的人来说,着实有些奇怪,但季童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的关注点早不在季唯民身上了,让她越清净越好。 她跟所有同学一样,抱着图纸穿行在宿舍和教室之间。然后,没日没夜躲在工作室,任凭针把自己的手扎得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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