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握着扫帚的手颤抖不已,几乎是使劲全力打在四儿身上,“我就是烂死在这也不用你们几个狼心狗肺的管!” “你最好一辈子别出这里!”四儿摔门而出。 另外三个儿子嘟囔几句跟着跑了,大儿媳劝慰几句也领着妯娌和孩子们匆忙离开,没一会黑暗的木屋里就只剩下老妪一人。 慢慢松开扫帚,老妪挪到长凳上,身子伏到桌前,胸口不停起伏,枯槁般的手紧紧揪着前襟。 吱呀一声,一缕月光泻入。 老妪勾着头,首先看到来人颀长的影子,随即是关切的面容,蕴着无尽的温柔,“还好吗?” 半蹲在老妪身前,祈泠睁着一双善睐的明眸,食指抵在唇上,嗓音低沉,“嘘,我们再等一会。” 平贝轻轻关上门,与祈泠一起缩在黑暗里。 过了半刻钟,老妪晃晃悠悠地摸向烛台,祈泠出声阻了一句,老妪长叹口气,“没事,不会再有人来这了。” 明亮的烛台搁在木桌中央,老妪抬起衣袖抹了抹脸,又摸起一块旧布擦了擦长凳。 “坐吧,丫头,大晚上也没法生火做饭,你要是饿了锅里还有几个馒头,就着咸菜能凑合一顿。”老妪把烛台往祈泠的方向推了推,照得她一张脸红通通的。 祈泠把手背放在烛火上,夏日炎热,这山中小屋却是凉爽极了,甚至有些冷,飘荡的烛火给了她温暖。 “孟亏已葬了?” 老妪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祈泠微敛眸,收回手扣在桌角处,面色沉郁,郑重道:“或许,是我杀了他。” “不怨你。”老妪几乎是一瞬间就接上,孟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他跟着祈泠跳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是去救祈泠的。 祈泠长睫颤了颤,“您当真是这么想的?” 诚然,她厌恶极了孟亏,方才的虚情假意令她作呕,可老妪是孟亏的亲娘,不可能对杀死自己幺子的凶手没有一丁点怨恨。 “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老妪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之前你摔下山,跟六儿有关吧?” 祈泠颔首。 “一报还一报啊。”老妪仰了仰头,似乎在看天上神明,“我早就管不住他了,如今的因果,也是他自己该受的。” 祈泠目光闪烁,眼底仍带着疑虑。 “丫头,你不必心有所愧,你和六儿扯平了,我老婆子也不会揪着你不放。”老妪垂头,又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有时候不该逆天而行啊,你看你,纵然贵为储君,这些年也不好过吧。” 祈泠眸光定住,“是不太好过。” “那就别那么辛苦了。”老妪轻抚她手背,像关心自家晚辈一样,“到底是个姑娘家,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才是正经。” 祈泠扯动唇角,笑容璀璨,“您觉得,可能吗?” “血浓于水啊。” 祈泠抽出手,笑容更甚,“或许,您知道我的妹妹、您的外孙女舒儿远嫁西北谢氏是谁的主意又是为了谁吗?” “……未必不好。”老妪耷拉着眼皮,干哑着嗓子,“西北虽偏远,可谢氏是大族。” 祈泠轻嗤,“我可没有说不好。” 老妪垂着头,沉默下去。 “贵妃娘娘当年,是欢天喜地入宫的吗?”祈泠挪动烛台靠近她,似是看不清她的脸,“当然,孟相定是欢天喜地把妹妹送进宫的。” 老妪头更低了。 “舒儿不是我唯一的妹妹,甚至不是最亲近的,但却是我最心疼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老妪倏地抖了一下,仿佛被烛火烫到了。 祈泠微微伏身,刹那间,整个木屋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幽声凉津津的,“兔死狐悲。” 轻微的啜泣声悄然响起,木桌颤动。 祈泠缓缓起身,一点点抚平袍角,“从坐上太子之位的那刻起,我就无路可退了。” 皎白的月光再次倾洒,承载热火的烛台被裹上丝丝冷霜,彻底扑灭尚未凉透的余烬。 平贝追出去,几乎是同时,佝偻的影子也出现在明月之下,惊醒了沉寂的山间。 “既不能退,就往前走。” 祈泠偏头,定定地看着她。 “老了,没什么本事,再怎么样也危及不到他们,倒不如从心,往后入了土,也无憾了。”老妪干瘪的面颊如枯树一般,脊背却努力挺得似劲松。 祈泠轻声,“您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您自己。”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妪面色平静。 祈泠正身,“有纸笔吗?” “小五剩的有。” 夜深露重,石桌上湿漉漉的,老妪拿旧布擦了擦,铺上上好的宣纸,又挪了镇尺压住两侧,平贝自觉地研墨,墨块光滑滋润,还泛着青紫的光,一看就知是上好的材质。 祈泠略有讶然,老妪和孟溢之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可据这用了大半的墨锭来看,孟溢之衣锦还乡后在老妪这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 笔尖浸透墨汁,几个小字落下。 平贝一愣,俯身去看,清风拂过,墨迹立干,仅有的五个小字在大大的宣纸上像蚂蚁一样——依原计行事。 老妪瞳孔微缩,“你怎能写出小五的字迹?” “孟相曾为我师。”祈泠搁笔,皇帝以前经常给她换老师,近十几年科举上来的朝廷大员基本上都教过她。 老妪直直地看着那几个字,神色痴痴的。 镇尺挪到小字两侧,祈泠撕下带字的那一小截,彻底吹干墨迹后卷了起来,郑重地递给老妪。 老妪接过,从袖口摸出一个金属小管,把蜷成一团的宣纸塞到里面,“要给谁?” “给县令就好。” 老妪慢慢点头,重新把小管收到袖口里,“我明个就去县衙,你们俩今晚就住在这等一夜吧。” “多谢收留。”祈泠一口应下。 平贝也松了口气,她们目前确实无处可去。 老妪收拾出一间屋子,又抱出两床被子,算是暂时给了她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窝。 祈泠瘫在不算柔软甚至有些硬的木板床上,一动不想动,平贝也累极了,两人头碰头,本就逼仄的地方更显狭窄。 翻了个身,祈泠抱住被子,“我要自己睡。” “所以呢?”平贝说着,又往床中间挤了挤,不惧她的强权,坚决捍卫自己的领地。 祈泠叹口气,抱着薄被下了床,这么硬的木板,跟躺地上也没什么两样,让就让了。 她这么痛快,平贝反倒有些愧疚,“你下去干嘛,要打地铺也是我打,哪里轮得到你。” “无碍。”祈泠已经铺好了,脑袋枕着双臂闭上眼,“希望这里不会有老鼠咬掉我的鼻子。” 闻言,平贝更不敢让她打地铺了,直接下来拉她,“你上去,不要躺在这。” 祈泠拂开她的手,“就要。” 平贝继续拉她,语气软和许多,“上去吧,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姐姐要是知道我让你打地铺……” “她没少赶我睡地上。”祈泠拉上被角,再次拒绝,“好了好了,她又没有千里眼,才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你不用担心。” 平贝岿然不动,“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你的。” “她就那么说说而已,不过是嫌带你这个拖油瓶太麻烦才丢给我罢了。”祈泠不耐烦地侧身背对她,这话倒也不假,姬以期但凡能顾全平贝就不会塞给她。 背后的人沉默了,祈泠也没管,再安慰安慰她天都要亮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没一会,背后的气息消散,祈泠回身平躺,才算是真正安安生生地闭上眼。 木屋并不隔音,外面又是山,时而风吹草动,时而鸟雀鸣叫,加之躺在地上,不时有风透过门缝钻进来。 祈泠整个人都缩在小小的被窝里,足心冰冰凉凉的,身上也暖不热,炎炎夏日却一丝热气都无。 原本混沌的脑袋变得清醒无比,祈泠双手环抱住自己,想象着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西南……她还要多久能到西南? 在黑暗中睁开眼,祈泠眼眶酸涩,怎么能这么冷,怎么能这么无情,哪怕半夜捅她一剑也比现下好,她不惧背叛,只怕分离。 面颊朝向平贝的方向,祈泠怅然若失,也许姬以期把人扔给她还存着缓解她孤独的念头,至少她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地从悬州跨到西南,可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哪里能填满这份孤独。 又闭上眼,祈泠把双臂搁到身子两侧,努力放松下来,孤独……若要登上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是不能出现这个词的,因为最高点,本就只有一个,别的什么,只是汉白玉石阶下匍匐的脑袋。
第94章 094 清晨,伴着夏日蝉鸣,灶火早早生起。 祈泠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甫一坐直就觉腰酸背痛浑身跟散架了一样,她从没睡过这么难受的觉。 动了动劳累的筋骨,祈泠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虽然睡得不舒服,但她还是选择趴着继续睡。 吱呀一声,阳光照入。 “还睡呢,起来了。” 门被完全打开,阳光暖洋洋的,祈泠没什么反应,下一息,薄被被掀开一角,一张脸怼到她跟前,伸手就晃她。 “快起来,婆婆已经去县衙了。” 祈泠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拢了拢衣襟慢腾腾地坐起身,“嚷什么,又不是回来了。” “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还是先躲起来为好。”平贝怀里还塞着几个热馒头,递给祈泠一个自己咬一个。 祈泠不理解,“为何要躲起来?” “万一她不是去报信,而是去告密,我们不就完了。”平贝含含糊糊地咬馒头,空闲的手去拽祈泠袖子。 祈泠岿然不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要是你写的那几个字被人看穿了,县令怀疑来历找过来怎么办?”平贝继续找漏洞。 祈泠丢开她的手,赶苍蝇一样赶她,“乌鸦嘴,一边去,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县令要是能看出来东宫就让给他住!” 见她安坐如山,平贝满脸忧虑地咬馒头。 “别吃了。”祈泠嫌弃地把馒头丢还给她,拎起外衣边穿边使唤她,“弄几个包子去,我不要吃窝窝头。” 平贝嘟囔,“顶好的白面馒头都入不得口。” “眷眷给你的银两供我顿顿吃山珍海味都花不完,你个小奸商,成天克扣我。”祈泠板着脸,又推她几下,“快去,别磨蹭。” 平贝灰溜溜地出去了,祈泠把里扣一颗颗扣上,展露一角的阳光洒在外袍针脚细密的金线上,更衬得金光灿灿。 房门吱呀,藏在阴影下的冷峻面庞显露无余,晨风拂过,不带半点暖意,反透着山谷的幽冷。 祈泠坐到院里的石凳上,眸光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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