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夜里,永阳宫中只点着一两盏昏黄模糊的灯烛,司徒文泰正要睡下,门外传来响声,司徒云昭出现在内室门口,手中端着一个木盒,“臣参见陛下。” 司徒文泰吓了一跳,不悦道:“宫门都下钥了,你怎么进来的?”从今年伊始,司徒云昭设计将太尉一职加身,趁自己不备,势力竟已扎根,朝堂混乱,又出了端王的事情,自己焦头烂额,一时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拔除,司徒云昭虽然从来没有逾越臣子本分,可是却令他倍感威胁。 “臣深夜造访,必是有急事向陛下禀报。” 司徒文泰从床榻上起身,不耐烦地穿上龙靴下了地,坐在了书桌前,“这么晚了,也不通传,有何事?” 彼时司徒云昭已经成长了不少,从一个易碎的纤瘦少女,变得劲瘦挺拔如松,能撑起合身的紫色王服,五官完全长开了,美艳的脸上多了些英气、阴鸷,像是蛇蝎美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完全叫人看不透。 “回陛下,端王司徒文佳已于子时一刻斩首了。” “放肆!”司徒文泰当即变了脸色,重重地拍桌,站起身来指着司徒云昭,“朕还没有下令,端王是皇亲国戚,没有朕的最后圣旨,你们竟敢自作主张?” 司徒云昭语气平静地劝告,“陛下节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刑部审讯的端王罪状,共十二款六条。这是端王临行刑前留下的遗言,请我们一定要转交陛下,请陛下过目。” 这些年端王所作所为,他也清楚,倒也不想再看什么罪状,所以司徒文泰直接接过了木盒,一边打开一边不耐烦地问,“什么遗言?” “啊——!!” 木盒打开了,里面摆着的,赫然是血淋淋的,司徒文佳的项上人头,皮肤已经泛了苍白,他的嘴巴大张着;眼睛还睁着,像是死不瞑目,司徒文泰惊声叫喊,一下摔倒在了地上,颤抖着双腿,用手撑着身子向后退,魂不附体,惊恐万状,手中的木盒也掉了,司徒文佳的人头滚到了朱红的地毯上,散发着血腥腐臭的气味。 “来人……来人——”司徒文泰抓着床榻的边缘,像溺水濒死的人,大口喘着气,嘴里却叫不出声来。 司徒云昭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如鬼魅骇人,“陛下怕什么?你看,端王临死前还在叫皇兄,只可惜,还没有说出口,那一刻就已经人头落地了,所以这遗言,臣务必要给陛下看看,以抚慰端王的在天之灵,否则,端王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你——你,你竟敢……” “对了,谁说陛下没有下旨?”司徒云昭笑了笑,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明黄色的圣旨,捡紧要的念道:“端王罪行累累,削官夺爵,处斩首,抄没家产,全府十五岁以上的儿女皆斩首,其余妻族、妾族携其年岁不足的儿女废为庶人,永世不得进都城。臣,只是奉皇命行事。今夜,这只是第一步。” 上面的确明明白白盖着皇帝玉玺,司徒文泰第一次自眼中升起无限的恐惧。 第二日端王府便按照圣旨,被斩首、废庶人,抄没家产,这些年来,端王贪污受贿无数,良田千顷,家中的桌椅竟是金银打造。百姓痛恨端王已久,见端王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大快,恨不得举国欢庆。端王党羽,端王的妻妾母家统统受了牵连,有的被罢官,有的被降职贬黜。那夜过后,司徒文泰便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了一月有余,都不曾上朝,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大齐百年来从未出过王爷被斩首诛灭全族的事情,旁人只当是皇帝一直宠信的堂弟有谋逆之心,而皇帝又不得不办,一时无法接受而病入膏肓。 太子年幼,皇长子不在朝中,司徒云昭身为郡王兼太尉,顺理成章地监管朝政,军事,稳固根基,也开始着手清理朝堂,罢黜庸臣昏官,安插亲信,仅仅趁司徒文泰生病的一月有余,朝堂又开始焕发生机,恢复清明,同时,她的手也开始从朝堂伸向内宫,首个便是御医院,其次便是皇帝身边侍候的宫人,由此,司徒文泰的身体状况越发恶劣,再无复原的可能。 皇帝病倒了,端王被枭首示众,全家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了皇帝和端王作保护伞,一个月里,其他稍有与端王相勾结的诸王也陆续被捕入狱,罪行或大或小,百姓不知晓其中缘由,但诸王见此情形,多少心中能够觉察到一些,立刻想法设法向家中求助。诸王家中妻女纷纷到平南王府前跪伏一地求情,接连几个日夜都不肯走。 这段故事开始和司徒清潇的回忆慢慢重合。 司徒云昭下朝回府,停了玉t辇,见诸王妃携了几个世子郡主还跪在府前,茯苓道:“属下无能,三天了,王妃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实在坚持不住了,回府歇息一个时辰,又继续回来跪着,看来不见到主上,她们是不会走的。” 司徒云昭翻了翻手上的奏折,彼时的司徒云昭不过二十岁,紫色的衣袍终于换成了独一无二的深绯色的王服,历经了大风大浪令她气质沉淀得更加内敛,连自己眼中的阴鸷都藏进那双桃花眼中,滴水不漏。 她下了车辇,王妃们见了她都纷纷过来,言一些求情之语,有的言辞恳切,求情之间还伴随着哭哭啼啼。 司徒云昭却被跪在地上的一个小姑娘吸引了目光。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瞪着水晶葡萄般的黑眼睛,跪在那里,脸上充满好奇,似乎根本不明白大人们在干什么。 因为那双眼睛,那眉眼之间,实在和小时候的司徒清潇有几分相似。 茯苓看司徒云昭目光停留了片刻,凑近了些说:“这是裎广王的小郡主。” “姐姐,你可以放了我父王吗?淇儿会谢谢姐姐的。”小郡主说话间眼睛眨动。 也是,都是司徒家的人,怎会不像呢。 司徒云昭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悯,这样的世代仇恨何时休止呢?可自己自问并非圣人,无法替自己的父母原谅,无法替弟妹原谅,无法替秦王一族原谅,更无法替自己原谅,她做不到天下大同。 她只想要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不至于向仇人卑躬屈膝。 她抬起眼来,负着手,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进了王府大门。 “主上,人是否要放?” 司徒云昭眼中阴鸷浮起,斩钉截铁:“不可能。” “她们乐意跪,就叫她们跪着。”她顿了顿,“那几位小郡主,给她们各自送回府里去吧。” 司徒云昭靠在窗前,无心手里的奏折,只望着窗外。 那时司徒云昭的暗卫体系还未形成,平南王府守卫还没有如今那么森严,否则也不会让司徒清潇擅自闯进来。 “温宁公主,未有通传,您不能进——”山瑾在一旁紧跟着拦,却又不敢碰到司徒清潇,如何拦得住。或许是能揣摩到几分上意,他们倒始终都不敢与司徒清潇无礼。 那时的司徒清潇清冷、孤傲,意气,还未有如今的沉稳矜贵,对待司徒云昭,也并非后来在对立的局面下,依然情感越来越深刻的温柔和退让。虽然情根深种,可是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卧病的父皇,司徒家颓然的局面,眼前的人,几乎是她眼中的敌人无异。她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一把剑,一双冰冷的眸子直射过来,令人心生寒意。 连日来,司徒云昭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挚的笑,“好久不见,三公主。” 下一刻,司徒清潇就挥剑相向,直直地抵住她的脖颈。
第152章 失意 前一个时辰。 永阳宫中, 司徒文泰已经卧病一个月了,不时在床榻上噩梦惊醒,糊涂着呓语, 蜡黄的脸色, 似乎老态了许多, 皇子公主们轮流侍奉着,几个年纪小的公主默默垂泪,司徒清潇也侍候在床榻边, 望着病态中的司徒文泰,眼神似冷漠,又似关怀, 她收好司徒文泰的外袍、香囊、随身令牌、玉玺, 交给信任的内官。 如若万不得已,随身令牌可以调动所有大内与都城兵卫, 保护皇宫。才处置妥当, 不巧, 司徒清漾急匆匆赶来, 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有六位王爷又被接连下狱了, 天子近臣、其他宗室王人人自危, 六位亲王的党羽、家人、王妃母家都受到影响, 人人心中慌乱, 身有军功的皇长子赵王蠢蠢欲动,现下朝廷天翻地覆,又乱了套。 司徒云昭不动,眼角瞥了瞥抵着自己脖颈的剑, 弯了一下嘴角,“一大早, 三公主好大的火气。” “端王的事情,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对不对?” “我知道,端王的事情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可是即便端王罪有应得,此事也不该这样解决,端王是皇亲,他的子女都是司徒氏的后代,如此一来,牵扯到近百人,朝堂大乱,动摇国本,端王血脉不留,皇室颜面何存?”自古以来,皇室子弟即便是冒犯皇权,罪无可恕的情况下,也至多是被圈禁,赐自尽,不会过多追究,现在如此处置端王府上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皇帝的决定,已经开始议论纷纷,皇帝是否太过冷血,对自己同胞兄弟,侄儿侄女都如此杀戮无情。 端王的事情过去之后,又有六位亲王被下狱,本来尚未完全平息的朝堂私下已经开始暗流涌动,朝堂乱象横生,这影响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消除的。 她平日里清冷深邃的眼眸如今像寒霜一样凛冽,手中的剑也是毫不留情,“你不必告诉我你只是奉旨办事,这一套糊弄旁人可以,糊弄本宫就不必了。”周身全是冷然淡漠的气息,很熟悉,又很陌生。 眼见着锋利的剑抵着她瓷白如玉的脖颈,她只要稍稍退开就能躲掉,自己也不会再追,可是没有,司徒云昭就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 司徒云昭桃花眼中泛起一点涟漪的水光,望着她,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湖水,甚至在颊边弯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不急不躁,吐字温和,“许久不见了,三公主想与我说的,只有这些吗?” 皇宫里,前朝内宫现在一片混乱,端王已故,端王党羽、妻妾族人的母家,动辄牵扯近百人,多少官员被撤换,几乎动摇了稳定的国本,司徒文泰卧病,每日拉着自己说一些糊涂话。众皇子公主只会侍奉在内宫,无人能担当起朝廷中事,偏偏方才,又听说几位皇叔皇伯被下了大狱,就像是变了天一样——这一切几乎压垮了她。理智拉扯着她来寻找、怪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对方又是这样温和平淡、不躲不闪的态度,她理智的弦几乎就要崩断了,她的爱意又开始令她想要退缩。 司徒清潇心中艰涩、委屈迸发,越发紧咬着银牙,害怕泄露一丝的情绪,维持着冰冷的态度。 司徒云昭看着如今的她,依旧还是那么动人。面若含冰,眸若星河,目光冷冽,眉如远山,深邃的眼底充满了冷若冰霜的平静,一点一毫,都细细描摹在心里,留着夜深人静时,慢慢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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