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撑着眼皮,也好想像崔禾那样说一句——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全部都说了吗? 她没有这样说。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她原本就跟崔禾和余宏东很像。 像崔禾和余宏东一样,总是对生命中的过路人很友好很有耐心,却对她和余忱星两个没有什么耐心。 也许这种东西就是血脉相连。 一旦崔栖烬跟一个人联结紧密,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而她更难以承担的,是自己竟然也对一个人产生期盼。 她期盼海绵宝宝可以永远不发现她这些坏的想法,期盼海绵宝宝可以听她讲完这些后,理解她的这些坏想法,发完每一条消息之后,也都期盼海绵宝宝会给自己怎样的回复,期盼海绵宝宝可以给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改变自己这个很难改掉的本性,期盼自己不要让海绵宝宝生气,难过,伤心,期盼海绵宝宝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期盼海绵宝宝考大学的时候也可以和她去同一个城市,甚至是同一个大学,有一天她甚至期盼海绵宝宝…… 永远不要消失。 怎么可以有期盼呢?怎么可以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期盼呢?怎么可以将那些期盼全都付诸于一个人类呢? “永远”。这样好危险。 这些期盼,一天比一天更浓烈,到达她逐渐无法控制的地步。 就是在这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约她见面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她恐慌,让她倍感压力,让她睁着眼睛失眠好几个夜晚,让她在回企鹅消息时手心出很多汗,让她做很多很多个见面不太顺利的梦,让她在看到新的企鹅消息跳出来时,总是会心跳很快…… 同时也让她期盼—— 她设想海绵宝宝到底长什么样,她看很多贴吧里的帖子,看其他人的见面经验,她看很多部爱情电影,看别人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挑选合适的彩叶芋,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彩叶芋养坏掉了,也许她可以送她一盆新的,她甚至去问班上的女同学,一般跟网友见面,第一句话要先说什么…… 那个女同学已经很久没跟她有过交集。那天捧着腮帮子,吃大大泡泡糖,吐出一个泡泡,没有丝毫怀疑地讲—— 那肯定是,打招呼啊。比如说,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之类的。 那个女同学,就是班上待人最热情的……池不渝。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海绵宝宝。 崔栖烬将这句话带到心里,同时还带着自己选购好的彩叶芋,以及所有的恐慌,紧张,期盼…… 在一个夜晚去往了成华区的某个商场。 那天晚上正好是个什么促销节,商场里人很多,挤来攘去,彩叶芋被人碰到,叶片晃来晃去,有一秒钟她犹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之前海绵宝宝要跟人线下见面,她还觉得好危险……可现在,现在她为什么要来? 也许她不应该来。 她打了退堂鼓。 咚咚,咚咚。脚步折返向商场出口。 咚咚,咚咚。商场外面好像开始下雨,雾蒙蒙的。 咚咚,咚咚。她又折返回来,很茫然,很无措地,往约定好那个拍大头贴的地方走。 咚咚,咚咚。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商场还有拍大头贴的机器? 咚咚,咚咚。这个地方好难找。 咚咚,咚咚。她上了扶梯。 咚咚,咚咚。她呼出一口气,抱紧那盆彩叶芋,看到大头贴机那里站着一个人影——穿裙子,左手拎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史迪仔钥匙扣,右手拿着花,还有一个彩叶芋的标本,那是她们约定好见面的信物,应该不会撞。 咚咚,咚咚。这个人绑着很漂亮的丸子头,发质很软,脸被冷空调吹得红红的,耳朵尖尖也红红的。 咚咚,咚咚。商场里不知哪一家商家开始放音乐,普通朋友的前奏,这个人百无聊赖,侧了一下脸—— 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扶梯到达最顶端。真的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崔栖烬下意识躲在一个人身后,慌乱之间又乘坐了向下的扶梯。 整个商场都好吵。 《普通朋友》越唱离她越远,外面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咚咚声没有停过,越来越激烈,崔栖烬到了地下一层,愣愣站着,大概是她挡了路,以至于被商场里拥挤的人撞了一下又一下肩,可神思却止不住地恍惚,好像陷入一个迷幻梦境,怎么会…… 怎么会,是认识她的人? 怎么会……是池不渝? “所以你就这样回去了?” 陈文燃的声音像一根格外严厉的绳,将崔栖烬从回忆中拽出来。 崔栖烬捏紧手中的芒果。 低头,“嗯”了一声,“我就这样回去了。” 她说过,她没有什么苦衷。 陈文燃静了许久,连喝了几口啤酒,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你没有在企鹅上给水水说一声你不来了?就让她在那里等着你?” “说了。” 陈文燃的脸色好看一点,“说什么?” “我说……” 崔栖烬注视着此时此刻,阳台上开得正盛的彩叶芋,轻轻笑了一下,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讲, “也许我那个时候讲什么都不重要。” 一般来说,崔栖烬永远都会给自己留有转圜余地,而且并不认为这是胆小的表现。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于是那天她选择先回去,不见面。至少,不让池不渝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那个Mine,Mine Mine,还有麦麦。 坐出租车的那一整段路,她都在思考,应该怎么跟怕水的海绵宝宝解释自己失信的事,记忆中怕水的海绵宝宝在约她见面之前,就已经自己独自纠结过许久,后续好不容易开了口,崔栖烬犹豫许久答应,对方还每天在企鹅上絮絮叨叨自己为这次见面的准备。 那段时间,怕水的海绵宝宝每天发过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离见面倒数七天,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 雨在车外唰唰地下,猛烈击打着车窗。崔栖烬思来想去,最后只发: 【抱歉,我今天去不了】 消息转着圈发出去,她感觉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个气球被吹了起来,被外面那些雨,稀里哗啦地充进去,却不知从哪里放出来。以至于气球越涨越大,她越来越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要怎么回复她。 更令她无法处理的是,那些恐慌,紧张,期盼……都没有消失。 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不回复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快回复她,又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久都不回复她。 她为此感到紧张,为一条文字。 她为此感到期盼,她期盼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回复。她期盼她不会从简单文字中发现端倪,不会发现她是临阵逃脱,不会发现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回复,才会更好受一点。 她将那株彩叶芋,以及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完完整整地带回了家。 后来,雨很久都没有停。 到家之后,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 【为什么?】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不依不饶。只是一句“为什么?” 偏偏,是崔栖烬最难以回答的“为什么”,也许,她只要随便编一个理由,那么怕水的海绵宝宝就都会信,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就都不会被她得知。 可是,可是。 她什么理由也编不出。 于是,怕水的海绵宝宝又很执拗地发来一条消息: 【你不来,我就会一直等】 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真的会一直等?当时,崔栖烬用这种说法,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怕水的海绵宝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池不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会的。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个的时候,就会的。 ——迟来地想通这个事实之后,离她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甚至都已经雨停,企鹅上还没有任何一条消息。 她问:【你不会还在那里吧?】 她说:【先回去吧】 她又说:【你不要这样,没有必要】 至今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响。 时过境迁。 她再将这几句话,讲给陈文燃听,像不是在讲自己的事。 陈文燃在暮色里看了她许久,“那后来呢?” “后来?” 崔栖烬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后来,后来。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后来。 电视机似乎播放到台偶的另一集。崔栖烬将脸埋进了膝盖,很久,很久,声音隐在其中,变得模糊许多, “第二天池不渝没有来上学。有和她要好的同学去问,班主任在班上讲,池不渝同学请一个礼拜的病假。” “病假?” “……对。” 崔栖烬还是将脸埋进膝盖,感觉像是溺水,像是将脸埋进了水中。而这种窒息感似乎会让她在说接下来的话时稍微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但她在那天晚上摔了一跤,很严重,腿受了伤,脸也擦破了,因为……她患有一定程度的夜盲症。” 陈文燃没有讲话。 “不对,不是因为夜盲症。” 崔栖烬用睫毛蹭了蹭睡裤,感觉睡裤上沾了一点水。 陈文燃于心不忍,喊她, “崔栖烬……” 崔栖烬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握不住,左手的芒果,右手的啤酒罐,还有那段无法被篡改的记忆……她恐慌、紧张,以及期盼自己握住。 可她握不住,她握不住…… 她只能放任这一切滚落到地上,沾上灰,染上痛楚。 “不是的,不是因为夜盲症。” 她重复,像凌迟自己的罪恶一般,用力地,不断重复,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 背脊上传来触感,陈文燃拍着她的背,听她重复,听她讲“因为我”,然后否认,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怎么会不是因为她?她知道也许陈文燃要讲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她代表班上同学去看池不渝,看到池不渝妈妈心疼到哭红的双眼,看到池不渝爸爸客气地问她喝什么水,听池不渝讲她喜欢吃芒果,又给她把芒果削了皮,很自然地递给她,然后很自责地跟其他人说——“我那天晚上就不应该听她的要留什么个人空间,就该偷偷去接她!”,看到池不渝的姨妈们表姐们一个一个地赶来看她,从工作现场,手里还打着电话,从家里,还穿着拖鞋,从约会现场,还拖着自己的约会对象,从学校,还请了最难请的体育课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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