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讲,六个小时的时间就要全亏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陈文燃点点手机,给出提醒。 崔栖烬看向她,但还是没有要说话。 算了。 陈文燃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刚打算开口询问,崔栖烬就犹豫着开口了, “我只是……” 她将额头搭在腕心上,黑发被引力拽得落下来,语气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惘,又像是尤其懊恼的认输, “似乎不太想要,自己一个人。” 此刻,暮色笼统,电视机还在身后用最大音量播放,台偶讲完一句情深意重的台词,进入到片尾曲阶段,屋子里闹腾腾的。 陈文燃突然说不出话。 崔栖烬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崔栖烬亲口说,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这个认知不仅让陈文燃觉得惊诧,也让崔栖烬觉得恐慌。 从乐山回来之后。 她理应用工作来淹没自己,于是当晚她就打开工作邮箱,之前对接的客户却发来感谢邮件,对她工作的圆满完成感到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这段时间的配合。 她忘记在去乐山之前,自己就已经结尾过一个项目,而邮箱里却还没出现新的联系邮件。自由职业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工作项目滚滚而来,积压在一块长期劳累。有的时候又会进入一段空档期。 很不幸的是,她进入了空档期。 更不幸的是,她好像已经完全遗忘,自己过往的空档期到底是怎么度过。 最大的不幸是,她需要在这段空档期里,等待池不渝消化她隐瞒许久的事实,然后来联系她,同她见面。 于是她像是一个发生故障的机器,陷入一段没有指令的空白期。 无法自控,无法恢复常态,仿佛见手青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她的酒量不允许自己借酒消愁,于是她不得不像之前在乐山那样,手里握着一罐又一罐的冰啤酒让自己好受;她忽然没有耐心整理她维持好每样物品边界的住所,忽然忍受不了时间的流经速度如此之慢,她看自己感兴趣的杂志,看不下去就放在那里,她看电视,将那部讲“友达以上”的古早台偶翻来覆去地看,听到那里面的人又讲完全相反的道理——拥有并不是失去的开始,每一段拥有,都填满过那段岁月……[1] 她不知道通过看台偶学习道理,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于是她反复思考,反复咀嚼这其中的情境,期间她打过一个电话给崔禾,崔禾还是过几个小时回过来,透过失真的电波信号,第一句话就讲, “崔栖烬?你有什么事吗?” 有一瞬间,崔栖烬以为自己已经把想问的一切都问出来了—— 妈妈,你和爸爸到底是怎么相爱的?你们之间有爱情吗?爱情到底是什么?它是个坏东西吗?它出现的时候明明那么不起眼,明明那么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如今却让我那么痛苦那么煎熬那么懦弱? 然而事实没有。 她恍惚间想起最近快要到毕业季,崔禾应该忙着学生的论文和答辩。按道理余宏东那边也是一样。 电视机一直没有停过,里面正演到——女主角妈妈抱着女主角,温情脉脉地跟她讲家,温暖,感谢和爱。 而在她的电话里,崔禾听她不讲话,在那边催促——我有几个学生晚上要答辩,他们目前还有很多问题。崔栖烬?在听吗?我还可以给你五分钟。 崔栖烬不知道五分钟内到底可以问多少个问题。 这五分钟里她一个没有问。 有十秒钟,她沉默。有五秒钟,她讲,“余忱星之前,在学校犯了一次病。” 有大概十秒钟崔禾沉默。有两秒钟,崔禾讲,“是吗?那她没有告诉我。” 有三秒钟,崔禾讲,“你现在告诉我代表你已经处理好了,对吗?” 有八秒钟,崔栖烬讲,“对的。” 电话挂断,不到一分钟。 之后崔栖烬继续看那部台偶,看电视剧里的妈妈脸贴脸地抱住女主角,很亲热地讲——那我也要谢谢你耶,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就把你生出来了耶。[1] 她一只手握一罐冰啤酒,一只手握一个芒果。 很平静地想——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跟崔禾说,自己前几天吃一盘没熟的见手青进了医院。 幸好没有讲。 因为讲了就会有期盼。 怎么能对一个人有期盼?那好危险。 于是她又跟自己强调——也不要对池不渝有期盼。 也许池不渝整理之后,并不想要跟她见面。也许池不渝还是生她的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也许池不渝甚至会恨她,恨她这么多年一声不吭,反反复复地看她在过往里受折磨…… 崔栖烬想,自己必须做好最坏可能发生的准备,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她还是等待。 她控制不住,她失魂落魄,将自己摆放在了等待的位置。可明明,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等待”。 原来等待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天水水一直在等你?” 半晌,陈文燃终于出声了。 陈文燃终于开口问了。 崔栖烬如释重负。 对,2015年的一个雨天,池不渝也等了她很久,等到雨停,等到夜深。 “对。” 崔栖烬疲惫不堪,看向一脸欲言又止的陈文燃, “你是不是想骂我?” “也不是吧。”陈文燃又开始叹气了,整个人也变得惆怅,“就是有些心疼水水。” “我知道。” “但也心疼你。” 崔栖烬摇头,“我没有什么好心疼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是,是你做错了。你不仅那个时候没有去见她,后来整个人都在网络上消失了,然后到了大学,我们四个认识了,见了那么多面,说了那么多话,听了她讲这段初恋,十几二十遍大概有吧,虽然她看起来伤心是已经伤心过了,也处理好了,但你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有,光听着,到现在,我都看出你们两个这么多年总算有点苗头了,你才来跟所有人讲,当初抛弃水水的那个人原来是你……” 原来在她的视角,她听起来就是有这么恶劣,那么值得去恨。 “可是。”险朱服 陈文燃这样讲,然后又望向她,“可是我还是心疼你。” 崔栖烬不讲话。 陈文案喃喃地说, “我想到你总是像这样折腾你自己,光是这些年来,我都看到过你做那么多翻来覆去的事……” “我想到我们一起讲过那么多遍,骂过那么多遍那个所谓的初恋,你一声不吭,你听着,你看着,你还是在水水身边,我不知道,如果你有什么苦衷的话——” “我没有苦衷。” 崔栖烬截断了她的话。在陈文燃看过来之后,又轻轻重复一遍, “我没有任何苦衷。” 陈文燃沉默。 从电视机柜前捞起一罐啤酒,拧开拉环,喝了一口,啤酒已经没有一点凉气。陈文燃静了很久,像是用酒精消化了这个事实,望住她的眼睛, “那你应该不是没有去。” 崔栖烬没有反驳。 “而是应该在去了之后,意外发现那个人是水水,所以你在这之后逃走了,对吗?” 陈文燃将那个记忆模糊的事实概括得十分准确。 崔栖烬选择默认。好一会,才笑了一下,轻轻地讲, “那池不渝是不是也会这么想?” “想什么。” “想……” 崔栖烬阖上眼皮,将手中芒果攥得很紧, “想我是因为看见那个人是她,是因为讨厌她,不喜欢她,无法接受网络上跟我交好的那个人是她,无法接受我的爱情是她,所以才逃走的?” “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相差无几。” “那差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人称。” 她是因为自己。 她无法接受失控的自己被发现,无法接受非常态化的自己进入常态化的世界,无法接受自己非常态的内心,被一个人类实实在在地看穿。 如果那个人不是池不渝,那么当下她不会那么恐惧。可那个人就是池不渝,认识崔栖烬的池不渝,知道崔栖烬总是刻薄总是对人冷淡的池不渝。 事实上。 在并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到底是谁的时候,崔栖烬就已经对这段自己无法控制的关系产生抵触。 和一个人类产生过度紧密联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个人会对她产生很多期盼。 她会因为她在空暇时间照料植物,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回复到消息,就难过,就伤心。 会因为在学校里没有卫生棉第一时间就找她,她不知道这种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建议她下次要提前做好准备。但怕水的海绵宝宝听了这句,却不是很开心。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开心,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以至于觉得烦躁。 她会因为她在看完那部爱情电影时没有给予很好的反馈就生闷气。 她会每天带手机去学校跟她聊天,甚至是在上课时间。以至于那段时间,崔栖烬放学后回家,总是一上线,就有好几百条未读消息,她需要很费力地翻到前面,像完成任务一样去回复,那个时候还没有消息引用,总是她回复出去,对方就已经发来新的,于是消息又弹到最下,她又要滑到最上去回复…… 对于这些她总是很费解。 很多时候甚至也难以承担对方如此多的期盼。而不知不觉,这个人竟然已经完全挤压掉她的生活空间。 她被崔禾和余宏东教导要独自生活,也习惯独自生活很多年。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多出一个人好累。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一句之前看到过的话——每个小孩,最后都会长成父母的模样。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时间越往后推,她越觉得是对的。她逐渐开始体会到崔禾和余宏东的心情。某一天她肠胃炎躺在床上,崔禾急着出门,又跟她讲—— 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请尽快。 她对此习以为常。 并摇头拒绝。 之后她昏昏欲睡,实在是眼皮撑不起来,而偏偏那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很多很多,一条条弹出来,跟她讲今天老师把她的手机收了,所以一直没找她,问她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为什么她不找她,她也没有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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