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不渝在笑。 池不渝又在笑了。 池不渝为什么可以对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一个夜盲症患者。 晚上跑出来, 眯着眼打着手机灯,跟一些“陌生人”一块捡垃圾, 还要笑得连眼睛都弯成倒月牙。 崔栖烬想知道池不渝在笑什么。 每一次都想知道。 她扶一扶眼镜,一声不响,离近了一些, 结果听到池不渝把裙子压紧, 把声音压得特别低, 在跟导演讲, “哇嘎哩共, 其实我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了哦!” 导演很配合地“哇”一声, “那你们两个现在是在约会吼?” 崔栖烬低头, 看看自己手上的三个黑色垃圾袋,心想这样的约会可真够新鲜的。结果听到池不渝在那边很骄傲地点头, “是啊!” 于是她又想,除了池水水哪里还有人能带给她这种新鲜? 下一秒她就接到余忱星辅导员的电话。 她和池不渝扔下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卷着两条裙子,风尘仆仆地在大半夜赶到学校附近的三六三医院,和半夜吓到失魂落魄的辅导员打了招呼,弯腰屈背感谢辅导员的照顾,让辅导员放心回去休息,这次是真的忘记拿花,看到被拉到急诊室里来又转到病房住院的余忱星—— 唇色发白,人中上挂一条透明的氧气线,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穿着病号服,身上的钉子全都消失不见,成了一个很安分的人偶娃娃。旁边吊瓶架上挂着很多瓶吓人的水。 看到她们来。 余忱星转过头来,先是对着忧心忡忡的池不渝轻轻笑了笑,懒洋洋地讲,“水水姐你也来了啊?” 然后又看到脸色平静的崔栖烬,“你怎么又来了啊崔栖烬?” 最后又将目光落到她们牵在一起的手上,挑了下眉, “原来真的在一起了啊?” 崔栖烬平复自己赶过来的气急,蹙着眉走过去, “你不要说话。” 余忱星很多时候都不像一个哮喘病人。 明明安分守己才更利于治疗,很多时候又要把自己折腾来折腾去,做很多不适合哮喘病人去做的事,仿佛很喜欢这种在窒息中拼命的感觉。明明犯着病,嗓子眼里紧紧只有一根线卡住可以呼吸,却还要费很大力气说话,说很多话,语气显得那么轻飘飘,仿佛很不在乎自己的命。 余忱星耸耸肩,然后又突然开始咳起来。哮喘病人咳嗽起来非常吓人,像整个呼吸管道都被封闭掉。 池不渝应该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被吓到愣在原地,很着急地拽着崔栖烬的袖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干站着。显朱副 崔栖烬很冷静地喊医生过来,自己拉着池不渝的手站很远。 等医生帮助余忱星的情况稳定下来,池不渝发现崔栖烬的手出了很多很多汗。 她愣住。 再去看崔栖烬的脸,发现崔栖烬几乎没露出什么慌张的表情。甚至还能在池不渝看过去之后,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 “没事的。她不是第一次这样,会治好的。” 池不渝不知道崔栖烬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她抿紧唇,平复下来,把自己的手很强硬地插进崔栖烬的手指缝隙,和她十指相扣,握住她不愿意被人发现的慌张、恐惧和不安。 然后用另一只手拍拍她们两个十指相扣在一起的手。 崔栖烬对池不渝突如其来的行为感到惊讶,但到底也没想要反抗,或者谢谢。 只是沉默。 她沉默地看一眼池不渝,又去看余忱星—— 余忱星被许多来来去去的白大褂围在病床中间,各种她听不懂的术语在这间病房出现,像很多个飘在空中的外星符号。 她在一堆外星符号和白大褂的缝隙中间看到余忱星此刻的模样,呼吸急促而苍白,像一个要破不破的风箱。 她紧紧地盯着这样的余忱星。 不止一次。 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很多家医院的病房,坐在离余忱星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余忱星一次又一次地被救回来。 余忱星尤其厌恶在这种时候崔禾和余宏东的出现。 于是就只有崔栖烬一个人。 而现在,她的手心里握着另外一只紧紧握住她的手。 会在这种时候接着她。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整个呼吸气道好像也只变成了一条线。 紧接着。 软软的,热热的手心,摘下她的眼镜,盖在了她的眼睛上。病房仍旧繁杂,池不渝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出现, “不怕。” 她张了张唇,没能发得出来声音。 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强装镇定的小孩子,强逼自己目睹着比她更小的一个生命,在稀薄的氧气里挣扎。 她就是在这些事情中长大。 崔栖烬很茫然地眨一下眼,眼睫毛不小心刮到池不渝的手心。又听到池不渝很笃定地说, “不敢看我们就不看。” “不要担心。”大概是怕她在无助中害怕,在这之后池不渝又尤其坚定地补一句, “我来当你的眼睛就好了啊。” 余忱星的抢救在两三个小时之后结束。已经是很深的夜,外面黑得像是天快要沉下来。池不渝说要当崔栖烬的眼睛,竟然也真的没有后退,在一切结束之后,绷紧着自己的脸,拍拍崔栖烬的手,跟着一群医生往外走,很严肃地拿着手机录音,听医生说一些很小的崔栖烬第一次过来时根本听不懂的话。 余忱星躺在病床上,病号服的领口都在抢救中被扯掉几颗扣子。 她这个时候显得安静下来,可眼神还是不够安静,里面像有生生不息的火,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掉到里面,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有的时候,陈文燃看到余忱星的眼神之后也会说,其实你们两个某种程度上很像,都很倔。 崔栖烬给余忱星肺部垫一个软枕,又坐回床边木椅,望着这样的余忱星,“好好休息,不要再想其他。” 有时候她都想,要不要变得稍微有控制欲一点,不允许余忱星去做那些自己爱做的事情。但有时候她又觉得,也许那些事情,对一辈子很长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的余忱星来说,已经算是可以触碰得到,抓得住的氧气。她没办法去管余忱星到底活成怎么样。 余忱星说不出来话。 连呼吸声都微弱。她缓了很久,很久,看在外面跟医生说话的池不渝,又看在她面前坐着的崔栖烬,有些茫然地转转眼睛。最后,很费力地拿起手机,在上面打字。 崔栖烬的手机响了一下。 她没有看。 她看着余忱星,不说话。 余忱星也看着她,不说话。 池不渝再走进来,看到的就是面面相觑,像是沉默对峙,又像是刚刚吵过架的两个人。 “星星怎么了?” 担忧地说着。 又坐到崔栖烬旁边,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刚刚医生说星星已经没有事了要好好休息的嘛?你们两个这是什么回事哟?” 余忱星还是不讲话。 看了一眼池不渝,又看崔栖烬。 崔栖烬叹一口气,反握住池不渝的手,轻轻地讲,“是没有事,你不要担心。” 然后又拿出手机,看到余忱星刚刚给她发的微信—— 【崔禾和余宏东知道了吗】 【你谈恋爱的事】 “那就好。”池不渝松了口气,又突然站起来,“那我要不要去给星星买点吃的哦?” 然后又自顾自跑出去,嘴里还在念叨,“对了我还得问问医生,这个时候能吃些什么!” 她打开门跑了出去,脚步声噔噔噔地响,在深夜哪里都很安静的病房。 余忱星和崔栖烬都看着。 等池不渝跑到连头发丝都看不见。 崔栖烬才收回视线,看向余忱星,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又对峙了一会,没有办法,才言简意赅地说, “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不会因为他们说一些什么话就去捣烂我的蛋糕。这件事他们知不知道,对我而言都没有任何关系。” 那个时候,她还总是希望他们能够紧密参与到她的人生里面来。他们总是喊她做大人,她却始终长不大。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其他人来充当她的核心驱动力。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长大。或许是因为池不渝,总是教她当小娃儿,却让她真的长大。 病房里的灯光一闪一闪,门被完全打开了,不再是一个越变越大的三角形。 余忱星在明亮的光里看她一会,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太累,没有再说话,总算阖起了眼。 池不渝再回来的时候,余忱星已经睡着。崔栖烬还是坐在那里,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余忱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早以前,池不渝就知道一件事—— 崔栖烬是那种累的时候,没有人说,自己也不会觉得累的人。也是那种,受到伤害,没有人给她指出来,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伤害过的人。她就像是在森林里自顾自长大的一棵树,很多事都是自己摸索着学会,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很懵懂。 病房里很安静,仿佛只剩下余忱星一个的呼吸声。崔栖烬不呼不吸,好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害怕,自己稍微动作大一点,就会吸走余忱星的氧气。 池不渝把买来的粥放下来,坐到崔栖烬旁边,很心疼地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肩。 池不渝不讲话,甚至开始憋气。 她要跟着崔栖烬一起,把所有氧气都让给余忱星。 崔栖烬也不讲话。 崔栖烬被她抱着,然后感觉到累一样,返过头来,抱住穿着漂亮裙子跟她出来约会的池不渝,头枕在池不渝肩上,手将池不渝的腰搂得很紧,整张脸都快要埋进去,憋了一会,好突然地笑了一下, “池不渝,你不要陪我一起憋气,我们两个这样好傻。” 池不渝不憋气了,很轻很轻地“哼”一声,“没办法,就算女朋友做一些笨蛋事,也还是要陪的嘛。” 她知道。 崔栖烬是想知道,用尽全力都吸不到氧气的感觉,到底有多痛苦。 她不知道。 崔栖烬以前到底做过多少这种笨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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