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些想法写在作业里,还引用了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句子。她说她会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不回头,不写信,想家时要熬住,就那么奔向外面的世界。因为她还年轻,世界是她的。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到江岸吹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只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才得知保险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问题。方丽春当然知道保险多重要,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拿好五险一金。现在竞争那么大,说不定会有求职空窗期。到时还不是要靠妈妈?等你自立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 她家里这个难题,学校、村里、母亲的朋友……都帮着想了办法。借过钱,拿过补贴,捐款也组织了一次又一次,还联系了上级领导。甚至接受新闻采访,去社会上通过慈善筹资…… 却都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那时候,她想原来章锦绣也不是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原来梦想是有资格的,她曾经不知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运气很好。 汪润是最理解她割舍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做出了一定割舍: 那年汪润高三,目标最终改为师范,跟当年的章锦绣走上了同一条路,因为师范不用学费。至于演员梦,那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父母说得很明确: 要是考不上师范,就别读书了。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吧。 汪润很争气,拼尽全力考进了师范。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已经听闻方家变故的汪润来找她,跟她说她要走了。让她不要放弃,要把书读下去,想尽办法也要读。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努力忍着眼泪。 方丽春也这么说,还要她未来好好参加高考。因为方丽春当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懂得有多重要。家乡虽是文人故里,再目不识丁的种田人也知道这里的古训是“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但真正到了自己身上,条件有限,也就身不由己。加上以前那时代上个大学难如登天,所以在方丽春心中一直有憧憬,也一直是遗憾。 “不读书是要吃亏的,”方丽春跟她说,“高考是非常宝贵的机会,是你第一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然而,当她要迎来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方丽春的状况已经到吃不下饭。她靠一根管子从鼻子穿进胃,输入每日所需。进食的时候还不能跟她说话,要是她思虑过多、引起呛咳,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怎么去读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她能丢下每天都需要人照顾的方丽春吗?必须把妈妈安置到学校附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吧。但是钱呢。她读书去了,钱从哪来? 太现实不过的现实。理智其实已经替她接受了既定的未来。但方丽春却还在跟她表达,求她别放弃。知雨,你要读书。 那么,就看看天意吧,方知雨想。在突然砸向她的无常面前,她也是朝着时运大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点缝隙努力冲刺过的—— 在那样的关头,她非常不懂事地任性了一次,跟着送茶的车到了一趟省会,去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艺术生校考。 那是顶尖的学府,要是真被她考上,就算再祈求一百次、一千次援助,让记者写一万篇惨痛报道,或者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做,因为一切是天意。 而结果是,落榜了。 听帮她看榜的汪润告诉她这消息后,方知雨去田里对着山野坐了半日。 她知道,时运的门关上了。 几个月后,方知雨高中毕业。几乎没有任何动摇地就选择了工作。高考多少分她不记得了,但记得是足够令她去上所二本大学的。在她们县城中学里,也算中上的成绩。但她却无能为力,走向了茶山。 她最终,还是没如妈妈期望那般,去象牙塔。 有段时间方知雨什么都恨。恨上天无情,恨自己蠢笨。恨茶树今年虫蛀多,产量下跌。恨她的家乡茶怎么这么不争气,味道是好的,却卖不起钱。恨那些不得不做来维持生计的打工既难做、又难学。炒茶也要学,学到水泡都磨破,老师傅还是说手法不对。哎,你总是这样,不用心。 恨这个病。 医生说,这是罕见病,患病的可能只有十万分之一。 星星未砸中地球,命运却砸中妈妈,砸中她。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恨里备受煎熬。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她才放过了自己,接受了时运。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再次捡起电影。她想自己说对电影多喜欢,却从那么久没看过电影。不就是落个榜吗,她还能把喜好连同自己都否定了? 又笑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做的唯一跟电影有关的事,就是“杀青”。只是此杀青非彼杀青,说的是炒茶时把嫩芽翻炒至高温,加快手速,让它彻底从一片叶变成一枚茶。 也是这时,方知雨突然心血来潮,想她为什么不能假设是在拍电影? 这么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便都成为了素材。煎熬她、折磨她的人生就此跟她分离开,隔着镜头。没绕过的命运也变得可接受,因为它的到来,应该只是为了让她去体会,让她有一天,把所有这一切都拍成电影。 所以,像电影院那样的天堂,她只想和爱的人去。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方丽春已经彻底变成床上的一堆骨头。她的灵魂还完全清醒、鲜活,却只能被困在骨头做的死寂的盒子里。 在这比诅咒更恶毒的封印中,方丽春说了她的生日愿望。 到这个时候,方知雨已经学会如何抽离于自己的人生。她的心好像也变成一双习惯杀青的手,普通的失落已经完全折磨不了她、烫伤不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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