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体贴的递来纸笔,苗父唇角擒笑,边写边说:“我和安时市的海的故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和我妻子呀,就是在海边定情的……” 絮絮叨叨念了一阵,他露出便利贴,贴到写字板上。 【在海边与妻子定情。】 便利贴上的字如是写着。 两个初中妹妹和工作人员忍不住感慨了几句,目光便移到章寻宁和苗烟身上,等她们谁要第二个来。 苗父目光一转,锁定章寻宁。他知道章寻宁多数时间是安静的,但这不代表她本性一定讨厌热闹,恰恰相反,章寻宁或许就是在长久的独自静默中慢慢缄口,变得不善言谈。 思及至此,他鼓动章寻宁:“寻宁,你要不要也参与下这种活动?” 说着,却已盛情难却地将纸笔递到她手中。 章寻宁垂眼,看了片刻,最终没有推辞。 但她话不多,只是迅速地落笔,写下一行字。展露出其中文字时,圆脸的那个初中女生忍不住念出来:“……广阔的海是我的第一个目标?这是什么意思?” 乍一看,确实有些没头没脑的。 苗烟也侧了目去看章寻宁,等她解答。 感受到来自苗烟的视线,章寻宁微微敛了眼睫,难得倾吐:“祖母带我来看海的那一天,我决定要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这样看来,祖母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竟然连人生的第一目标都是因为祖母而诞生? 苗烟如是思索着。 章寻宁倒略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那张便利贴的所在之处。 最后顺理成章地轮到苗烟。 初中女生们特别想听有关她的故事,眼巴巴看着她拿起笔,追着求着她讲,可能是因为打排球带来的偶像滤镜,使人的探知欲迅速上涨。 苗烟笑了一下,弯腰拿笔写字,边写边慢慢说:“我第一次看海,是我妈妈带我来的。” “她告诉我大海是广阔的,无垠的,是最磅礴但是也最浪漫的,是最适合许下誓约的地方。她说如果我以后找到了决定相守一生的人,一定要带她来看一次海。” “所以——”她停笔,寻找一个合适的空位贴上便利贴,“我与海的故事,也会是我与我的恋人之间的故事。” 苗烟语气轻描淡写:“可惜,我的恋人还没找到。” 是未找寻到爱人,还是与爱人擦肩错过? 在场只有一人能感应到她的心事。 话落,她捡起一支飞镖,闭起一只眼睛瞄准,然后抬手扔掷。 正中靶心。 “好厉害!” “果然是一等奖!”初中妹妹们忍不住欢呼雀跃。 而在那两道稚嫩青涩的欢呼声中,章寻宁却怔忡片刻。 苗烟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海浪的潮意,每个字都敲进她的心房,敲得往下沉,仓皇中只觉得好像错过了些什么,心情逐渐落空,充斥着茫然。 黄昏霞光朦胧的时刻,成群的白色鸥鸟从苗烟逆光的身影后冲出,朝着更广阔的天空飞去。 她的长卷发被带动,飘扬不止。 恰在这时,苗烟不经意的瞥眼过来。 视线在瞬息之间定格。 章寻宁只觉口腔都变得干涩,心情却忽如气球般被放飞、升高。 这是她用心养育成人的孩子。 其实她本可以一伸手就将其握在掌心,令其无法离开,然后毫无道德的将其禁锢、拥有。 第074章 那平地惊雷的念头一出, 章寻宁顿时感到脊背冷汗涔涔。 有那么一瞬间,章寻宁疑心自己被鬼上身,不然怎么会生出这样荒诞不经的念头。 故而之后一同在外面用餐、包括一起回家的路上, 章寻宁都显得异常沉默。 巨大的失职感将她淹没。 属于长辈该有的责任与义务不断谴责着她。 这份沉默苗父当然感觉得到, 但章寻宁平时就已足够不喜言谈, 苗父并没有把事情往章寻宁不高兴那一方面去想,反而是忧心忡忡地想着他自己有关两个年轻人的顾虑。 因此一到小区门口, 苗父便找了个理由将苗烟支开, 让她先上楼, 说是他要带章寻宁去买些她该用的日常品。 关于这一点,苗烟没什么反应,随他们去,没有固执的要参与其中。 章寻宁觉得心间失控下坠的感觉愈发强烈, 有什么东西马上要从指间溜走的失去感不断涨大着。 苗烟上楼后, 只剩她与苗父走在林荫小路上,这是去往便利店的方向。 晚风吹过, 带起些微凉意, 章寻宁这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一点儿。她默不作声的走着, 指甲却快要掐进肉里。 身边是苗烟的父亲, 章寻宁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大雨夜,老师是多么狼狈、凄惨而绝望地求助到自己门前。 老师以为章家一切如故, 希望她能代替自己陪苗烟走过人生的旅程,以她的眼睛代替自己去看苗烟平安成长。 而自己又欠着老师那样的恩情, 也该到了去还的时候。 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 照顾苗烟长大是老师的遗愿, 她应下了那个承诺, 却对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动了那样使人不齿的卑劣心思,甚至在五年前情难自禁, 一晌贪欢。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止不住自己的本能。 倘若有一天她和苗烟的事情东窗事发,流言蜚语是足够逼死一个人的。 且不说世人对同性相爱的包容度,仅仅是表面关系上的“小姨”和“侄女”,就足够恶毒的人编纂出无数个使人中伤的谣言。 章家垮台那一会儿,到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有的是真,有的是假。 章寻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流言的威力,祖母就是忍受不住被戳着脊梁骨的指指点点,最终含恨而终。 要是……有一天流言也把苗烟逼到那个份上该怎么办? 她对不对得起将苗烟托付给自己的老师? 到了那时,她能对得起谁? 虽说这种最坏的后果不一定发生,但章寻宁赌不起这个“万一”。 就像那时她也看不出祖母其实早就后悔了。 这一段沉默的路程里,章寻宁不可避免地想着这些事情。 巨大的负罪感倾袭而来,快把她淹没。 直到苗父开口,才稍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些年我不在,是我的失职,真的要多亏你照顾着小苗,这份感情,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感谢才好……” 章寻宁:“不必这样,这是在报答您和老师当年资助我上学。” 气氛静默了片刻。 最后,苗父做了几番心理斗争,还是斟酌着开口:“你养育苗烟那么多年,实在是很不容易,我简直无以为报,说你才是她的亲人也不为过。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怕你在心里不舒坦。” “这些天里你和苗烟看起来不对,不大和对方交谈,这些其实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去说。我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矛盾,是不是因为我回来,使你们之间感觉到生分了?” 这些天,苗父一直忧心忡忡的事就是这个。 他看得出两人之间的隔阂之处,害怕是不是自己回来的缘故。苗父认为这种感觉有些像养父母的孩子认回了亲父母,免不得会生出摩擦。 “我已经问过苗烟了,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忘恩。只是她这孩子倔,坚持不说发生了什么,就光顾着跟我说没事。” 苗父继续说:“苗烟是个挺好的孩子,不管我这样说信不信,但请放心,她一定永远把你当成自己最亲的家人。她年纪轻,脾气有些轴,像她妈年轻的时候,她有什么不是,我替她给你赔罪。” 章寻宁垂眼。 该怎么说呢,其实根本不是苗父想的那样。 她们之间出现今天的情况,是因为更复杂、更难以启齿的原因。 章寻宁快要在闭口不答中将自己压垮,那道德感的铡刀愈发落下,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 越是被苗父感谢,章寻宁的负罪感就越重。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不称职,自己到底对他的女儿存有怎样卑劣的心思。 越是沉默,越是闭口不答,章寻宁就越发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有千斤重,怎么也牵扯不了唇角做出口型,再发出音节。 最终,章寻宁说:“没事,只是小摩擦而已。” 章寻宁也否认她们之间有不愉快,苗父没了辙,不知还要怎样开导年轻人之间的是是非非。 本来对话到这就该打住,章寻宁却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但是如果我这个监护人根本就当得不合格呢?” 她最近似乎犯了太多低级错误,先是跟到安时市来,现在又问出这么危险的话。 可是无可控制的,章寻宁觉得问出来反而松了一口气。 苗父愣住片刻,随即和蔼笑起来:“怎么会,你也没有教过她杀人放火,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 “再说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被你照顾的很好,也没缺斤少两。” 没有教过她杀人防火……那么话外之意,就是只要除开这些事以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吗? 这句明明是包含感激与宽慰的话,章寻宁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进行曲意的解读。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会觉得这是对她的宽恕与默许。 宽恕她作为长辈却对苗烟存有那些令人不齿的心思。 默许她的这种心思……肆意生长。 反正也不是杀人放火这种滔天罪行,不是吗? * 与苗父回家后,章寻宁意外发现苗烟竟早早便熄灯睡觉了。 仔细一想也是,白天用了那么多体力嬉笑玩闹,睡得早倒也正常。因此她也放轻手脚,简单洗漱便也躺下了。 只是这一躺,就是干巴巴睁眼望天花板好久。 困意像同海滩边的白色鸥鸟一齐飞走了。 剩下的只有那藏匿在胸腔里的心事,越堆积越多,几乎就快到了涨破的边缘。 只因为身边躺着的、安然熟睡、浑然不觉她心事的苗烟,是那个只要看一眼,就使她的隐秘的情感与惭愧的负罪感一同迅速滋长的人。 因此一夜章寻宁睡得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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