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音是时下的流行曲, 节奏轻快,朗朗上口, 喧闹谈笑声一波又一波起落, 锅内沸水蒸腾出白雾, 使店内热意翻涌,章寻宁捏了下手心。 要怎么坐? 她觉得脊背有些热, 但明明开着空调。 最常见的情况,却成了章寻宁心里最难解的题。 她站在原地没动,苗烟也没动,像在等她先做抉择,章寻宁也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太小题大做。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正常对待,可自己心里存了许多许多不可告人的心事,即便在此刻极力疏解那团乱线,反而却将自己越缠越紧,越容易暴露她的欲盖弥彰。 这正常二字,怎么也做不到。 几秒钟过去,还是苗父先发了话:“你们坐一起呀,坐到我的对面。” 此话一出,章寻宁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准备动一动自己的位置,苗烟比她更快些,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没有话语,没有视线,没有任何交流,视她为空气,转身进了里座。 敛起眉眼,章寻宁也收起手包,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落座后,视线无意间一抬,正对向对面空着的座椅。透过此处,章寻宁看见前面那桌上滚滚煮着的沸水。 热气升腾,她视线所即,蓦地觉得自己像被那沸水轻轻烫了一下。 烫伤过后的痒止不了,痛也止不住。 苗烟的漠视近在眼前,比五年前的分别似乎还来得更清晰。而之于章寻宁而言,更加醒目地感受到所谓“普通关系”,到底是种什么情况。 分别不见还好,可常常见面,难道都只能是这样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相处方式吗? 一去深想,心口上那道结了痂的伤痕更为不适难忍。 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后,菜不久便陆续上桌了。苗父的目光看着,忽然笑了一下,像想到什么极为柔软的事情:“等我好了以后,把你妈一起叫上出来吃饭。” “也像现在这样坐,好不好?” 也许是脑海中想到的场面太过温馨,苗父唇角弧度轻微而和蔼。 苗烟夹菜的手却一抖。 鱼丸不慎滚落到桌上,留下水痕。 找回苗父以后,苗父当然经常询问妻子的情况,苗烟也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找了个善意的借口,说母亲现在身体不大好,怕猛然见面使她受惊,暂时先等苗父恢复些记忆再说。 因为说实话,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缓兵之计。 此刻苗烟只能露出个尽量自然的笑容:“好。” 其余的承诺或构想实在是无法说出口,因为除了苗父以外,这桌上的人都知道苗母已经不在了。 章寻宁不必去看也知道苗烟现在状态勉强,她筷子越过苗烟,接替苗烟重新夹了个鱼丸下进锅里,语气没有刻意的痕迹,自然的提起其他事情,帮苗烟解了围。 苗父那边顿了一下,便又继续乐呵呵地接下了有关字画的话题,没有再提及苗母相关的事情。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转到章寻宁身上。 “说起来,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你近况如何?”苗父问,“你还和家里人联系吗?你祖母现在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倒微微引得苗烟注意。 她竖起耳朵,分神去听。 有关于章寻宁的过去,苗烟向来知之甚少。 听说以前的家里人,还有一个自己很陌生的“祖母”,苗烟想知道章寻宁会怎样回答。也许能够以此更加深入的了解她。 桌上水汽升腾中,模糊了章寻宁的面目。她面容无异,随意着说:“都不在了。” 苗父吃惊:“这……抱歉,我唐突了,请你节哀顺变。但怎么会这样?” 章寻宁似不愿多提,毕竟在场的苗烟也知道那段时间有多么鸡飞狗跳。她一笔带过:“说来话长,但都过去了。” 至此这个话题便撂下了,大家渐渐沉默地吃起来。 只是坐章寻宁身旁的苗烟难免垂眼多想。 当年章家长子、章父和章母都因那件意外带来的连锁反应而辞世,但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在这场闹剧的不久后离开了人世。 那个人就是章寻宁的祖母,苗烟并没有见过她,只在人们的口中曾听过相关的风言风语。 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在家服用过量农药身亡,本来就是稀奇事。 据说当时祖母还留了一封遗书,但有了解的人都对此守口如瓶,有很多人曾猜测过到底是什么。 说家道中落?恨命不由人? 苗烟常能听到人们八卦此事,但章寻宁从不提祖母,后来去祭拜也都是同一天里随意敷衍一下,因此便不怎么在意,没有特意打听过。 但从刚才苗父的说法里,苗烟发现了特别之处。 父亲是先问章寻宁是否还和章家人有联系,这点能说明章寻宁和亲人关系不好,这点苗烟也有所耳闻。至于祖母,却是单独拎出来问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关怀。 那这是不是说明祖母之于章寻宁,其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可这么多年来,苗烟并没有感觉到祖母对于章寻宁有什么太重的分量。仔细回想起来,完全没有提过任何一次。 就连方才苗父主动提起,章寻宁的反应也显得那么平平。 思绪运转之时,苗烟突然接到洛玟的来电。她低头看一眼,没有立刻接听,先朝两人说一句“去一趟洗手间很快回来”,才带着手机离开。 坐在苗烟身边的章寻宁自然知道她有电话打来,去洗手间很可能就是为了去接这通电话的。 面前锅内热气上涌,熏得章寻宁脑内发热。 是和昨晚同一个人吗? 到底是什么人发消息要避着她,接电话也要避着她? 突然的,章寻宁觉得自己也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用冷水洗洗手也好。 然而在她想着这件事还未做出行动时,苗父或许是觉得方才问得太唐突,提起章寻宁伤心事,此刻想找补,便又单独和她讲:“安时市夏天的海特别好,特别美,你有没有看过?这几天我带你和小苗一去看看吧。” 章寻宁垂眼,胡乱应了一声好,苗父又自顾自念叨:“等会儿她回来再告诉她一下……” 然而章寻宁脑袋里却苗父的声音却与火锅的蒸汽一同模糊了。 不知自己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章寻宁已走到洗手间内。 此处没有店内的沸水蒸腾,又正是空调风口,空气倏忽一下变得凉爽起来。她定定神,想往里走。 然而迎面的就是苗烟。 她含着最后一丝笑从隔间里走出,手上挂断了电话。然而抬首后两人四目相对,苗烟又慢慢收起笑意,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目不斜视,似不相识。 转过拐角离开了洗手间。 章寻宁被定住,立在原地。 某种情绪开始从她脚下生根,使她无法移动。这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后再无交集的样子吗?会是以后的常态吗? 片刻后,她才慢慢挪动到洗手台前。 特意调成极冷的水流,乍一流经肌肤,本该使人轻微战栗,章寻宁却像无知无觉。 关掉水龙头后,章寻宁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外表惯是那样波澜不惊。 只有她知道自己心底被翻搅成了怎样的满地狼藉。 那极冷的温度还留在指尖,微微捏起,章寻宁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到安时市来。但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挂念?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难以拒绝? 双目直视镜子里的倒影。 那略冷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响起来,想像以往那样去告诫自己,然而却愈发觉得无力。 章寻宁,活了三十几年,怎么一到了她的事上你就拎不清? 流言蜚语的恶意,你还想让苗烟也再承受一遍吗? 第073章 名义上, 章寻宁是为了加速苗父恢复记忆,也就是陪自己的小辈的父亲、自己老师的丈夫到安时市来的,苗父对这一点深感愧疚, 总觉得要不是因为自己, 也不必麻烦人家跑这一趟。 故而苗父很主动地履行起东道主的义务, 短短几天内,时常带苗烟和章寻宁一同去以前和妻子常去的地方多看多玩, 毕竟他有关于安时市的记忆, 也只剩下了这些。 那日在火锅店提起的去海边的计划, 也随之安排好了。 安时市的夏季是旅游旺季,这里生活节奏相较于其他大城市要慢,临海,景色好, 空气也比那些地方要新鲜多了, 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才走到海边外围,便已是人满为患。 挤到了里面, 大海蔚蓝, 沙滩上有人在打排球, 人群的欢声笑语将她们包围。苗父逆着这些吵闹声, 抬高声音问章寻宁要不要一起去玩排球。 章寻宁此行没打算下水,也没有想玩什么东西, 她穿一身极为轻薄宽松的乳白色纱质旗袍。 目光远望时,未曾想视线撞上苗烟, 匆匆别开眼睛, 那大片裸露在泳衣外的白还是惹得她垂了垂眼。 将苗烟放心托付给她的人还在场, 章寻宁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想法。 尤其是苗父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次来看安时市的海,这种意外的误会更是让章寻宁有种极为紧张的背德感。 她在之前就和苗烟一同来看过安时市的海了, 怎么也忘不了苗烟在海里如水蛇似的缠住她的腰。 而一切的起源都是五年前,作为年长者的她没有及时守住底线,才是导致她们之间的关系一步一步变得不正常的导火索。 道德感的铡刀悬在她脖颈之上,使她喉头发紧,随之而来的是失职的愧疚感。这种状况下,她只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呼吸都沉重。 章寻宁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了,你们去玩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苗父拍了下她肩膀:“果然啊,你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这些东西。” 说着,苗父和苗烟一同往沙滩排球那边的场地走过去,他们三人在这个拐点渐渐分道扬镳。 落在后面站定的章寻宁看了眼苗烟。 她笑如灿阳般与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才分开不过一分钟,一路上便已呼朋结伴,找到了一同打排球的伙伴。 对谁都热情洋溢,唯独对自己无动于衷。 这些天里一直都是这样。 “普通家人”这四个大字压上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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