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翠微将原本解释的话咽下,说道:“经历了旱灾,水灾,见过粮食颗粒无收,有些事儿啊,还是经了自己的手,心里头才踏实。” “三娘,我有件事儿,想和你商量。” “嗯,你说。” “你说我能不能找个机会到善堂去瞧瞧?” “这个……你若是想见见他们,找个机会让家里的厨房准备些吃食,我把孩子们都接过来?这府中尽是宜王的人,他们未必肯放你出去,就算是出去了,也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宜王,到时候免不了一番询问,说不好你还得到宜王府去亲自解释,眼下局势未定,还是莫要和宜王府牵扯太深了吧?”说到此处,柳翠微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恐惧,看了看吴蔚,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继续道:“周老爷子死了。” 这个结果吴蔚并无意外,而且吴蔚也从周环襄的口中听说了:周老爷子被三堂会审判了一个凌迟处死,那都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了,如今才传来周老爷子的死讯,说明周老爷子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非人的折磨,可朝廷究竟判了周老爷子什么罪呢? 大概是“通敌叛国”吧,若非如此,一场凌迟也不会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吴蔚的鼻子有些酸,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与周老先生的初次见面,那样一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如松柏般挺拔的老者,漂泊孤岛数十年,却不忘本,一腔爱国之志,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同胞手中。 “高律真该死!”吴蔚低吼了一句。 柳翠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宣泄,吓了一跳,惊慌地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柳翠微心疼地看着吴蔚,柔荑按在了吴蔚的拳头上,轻声安抚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可这些话……咱们心里想想就好,莫再轻言了。” “嗯。” “过几日,我安排善堂的孩子们来家里游玩一日,可好?” “也不必如此麻烦,我其实是想看看善堂里的那些孩子们,有没有能吃仵作这碗饭的,梁朝人对仵作的避忌已久,想要收一个父母双全的孩子为徒,太困难了。善堂里的这些孩子无依无靠,没有那么多忌讳可讲,心性也比正常家庭的孩子坚毅,我想着……光是留下几套书本还不够完善,最好是能手把手的教几个徒弟出来,从剖青蛙,兔子开始教起,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光有图画而无实操,传承很容易就断了。” 柳翠微点了点头,对吴蔚的话表示了赞同,说道:“我正巧也有收徒之意,吴柳记的成衣铺虽然没了,但这份手艺不能丢,不如我替你去善堂挑挑,真有合适的便带回家来给你相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 说定了此事,吴蔚感觉一阵轻松,仿佛解决了一件犹疑不决已久的大事儿。 柳翠微也不含糊,她买了鸡笼活鸡,打着给善堂孩子们改善伙食的旗号,找了几个适龄的孩子帮忙杀鸡,柳翠微还记得吴蔚当时杀鸡的样子,她可以只凭一把刀,一双手,在完全不破坏表皮的情况下,将鸡骨全部拆解出来,并一块一块重新组装在一旁。 如此手段,恐怕整个梁朝也找不出几个来,柳翠微当然不指望这些善堂的孩子能如此天赋异禀,但最起码的胆子还是要过关的。 经过柳翠微的细致观察,她发现了两个不错的苗子,一男一女,男孩十一岁,是从葫芦帮解救出来的孤儿,被人葫芦帮里的那些人贩子戳瞎了一只眼睛,打断了腿,不过幸运的是由于救助及时和后期积极的治疗,男孩只是跛足,还能自主走路。 女孩已经十三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善堂的年纪,是天灾下幸存的孤女,近亲皆亡故,家里从前是做肉食生意的,女红学的一直不太好,略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平时也会到厨房去帮帮忙。 善堂里的几位女夫子正愁着是要教她算账,还是培养她做个厨娘,亦或是给她寻觅个好夫家,以保证她十六岁离开善堂时能养活自己,柳翠微就发现了她另一个隐藏的长处。 两个孩子被带回家以后,吴蔚简单问了两个孩子几个问题,就安排下人打扫了两间小院子出来,让两个孩子住了进去。 问题倒是没有多复杂,在吴蔚看来,许多东西都是可以通过后天的教育培养的,最重要的是看待生死,看待仵作这个行当的态度。 若一开始就是排斥且恐惧的话,注定走不了多远。 好在两个孩子的答案,令吴蔚感到惊喜。 男孩子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姓什么,善堂的夫子给他起名叫“正善”,希望他可以正直,善良。因善堂的最大出资人是柳翠微,故此善堂里没有名姓的孩子一律姓柳。 女孩姓孙,名秋霜,因生在秋日清晨,那日正好下了霜,因此得名。 这二人年纪虽不大,经历却是许多成年人也比不上的。特别是秋霜,她曾独自安葬了尸身已不审美观的双亲,因寻不到棺材,在发现埋葬双亲的土堆有野狗刨开的迹象时,为了避免双亲的遗体受辱,亲手将双亲的遗体火化后埋葬。 这份经历虽然给她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创伤,但伤痛平复后,却也给她留下了一份面对生死的超然。 几日后,吴蔚便开始兴致勃勃地教二人读书识字了,柳翠微时常会到书房去旁听,脑海中闪过吴蔚当初在炕桌上,一字一句教自己认字时的往事,她相信吴蔚会成为一位好夫子,把这两个孩子培养成材。 ……线猪敷 另一边,与泰州这种僻远之地不同的是,京城,京畿,以及毗邻海州一代的州府,似乎并不平静。 周老先生被朝廷判处了凌迟酷刑,先帝一向以宽仁治天下,他在位的几十年期间,梁朝境内从未执行过如此酷刑,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只是一刀了事。 高律一心想通过此举对扶桑人表示“诚意”,却全然没想到此事在民间造成的影响。 周老先生的这场凌迟,在高律的授意下执行的旷日持久,从凌迟的消息传出来,到周老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前后后行刑了五十多天,为了确保周老先生能“坚持”下来,高律甚至不惜派出了御医和大内才有的金贵药材。 周老先生咽气儿那日,据说已经不成人形,就连脸上的皮肉,都不完整了。 梁朝的百姓们,也从一开始听说有人被判了凌迟的震惊,到好奇这人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到看热闹,到于心不忍,再到惶恐难安…… 这场进行了五十多天的凌迟,凌迟的是周老先生的身体,同样也割在了梁朝百姓的神经上。 很快,就有秘密消息不胫而走,周老先生的生平,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以及他被凌迟的真正原因,在京畿和海州一代传开了! 前有玉面神机突然现身,剑指天听,后有周老先生为了大义散尽家财,却落得一个凌迟处死的下场,足以使民心哗然! 而扶桑那边,也并没有收下高律的这份“诚意”,加之梁朝朝廷对战事的态度暧昧,派兵和驰援的不及时,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战火已经荼毒三州! 海州,润州,明州,相继失守!
第306章 女子不弱 三州失守的消息, 传到泰州这边时,已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柳正善和孙秋霜二人,渐渐地熟悉了吴宅的生活, 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再加上他们求知若渴的态度,进步非常惊人。 只因为吴蔚发自内心的一句话: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要通过自己双手去努力拼搏。 不同于善堂, 吴蔚没有安排两个孩子的人生,而是给他们讲清楚道理,给他们抛下了一个选择。 虽说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状元, 但相比于善堂能提供的那些单一的营生和有限的工作机会, 仵作这一行当,对这两个孩子而言, 显然更有吸引力! 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两个孩子已经认识了不少字,也打下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孙秋霜还在吴蔚的指导下,独立解剖了一只青蛙。 虽然过程不甚完美, 但孙秋霜冷静的态度和稳健的双手,以及在解剖后对青蛙尸体的合理安置,看得吴蔚心生赞许。 柳正善的资质则相对差了一些, 或许是在黑暗的环境中长大,柳正善非常珍惜这次机会, 可连字都没有认全的他, 完全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相形见绌之下整个人都失了精神。 吴蔚发现后, 找到柳正善谈了几次心,给他讲了“学海无涯”和“学如行舟”的道理,仵作这一行,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只要肯钻研,多学多看,不放弃,哪怕走的比别人慢一些,也一定会有学成的一天。 柳正善听完后给吴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将心放在了肚子里,安心在吴宅住下了。 …… 吴宅内一派岁月静好,各得其所的模样,外面的世道却并不太平。 这几日,柳翠微待在家中的时间锐减,又是一副早出晚归的架势,泰州城内另外八大米庄的东家和柳翠微的情况差不多。 泰州商会的会长亲自下了帖子,将泰州城内九大米庄的东家邀请到了一起,共商大事。 会上,泰州商会的会长神色凝重,讳莫如深,口吻却很强硬,他要求九位东家需得用尽一切办法,在三个月内筹措到二十万石的粮食! 言毕,所有的东家都坐不住了,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儿,有几位急性子的东家甚至都站了起来,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二十万石粮食,能用到如此庞大粮食数量的地方不多! 要么是赈灾,要么就是——军需! 作为泰州城最大的几位米庄的东家,消息最为灵通,他们根本没听说有灾情的消息,那么这批粮食真正的用处,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军需”这两个字,威力太盛,震慑太强,谁也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宜王的某些动向,或许可以瞒过远在天边的朝廷,可却瞒不住这些嗅觉极为灵敏,人脉关系网错综复杂的大商贾们。 可他们都是地道的泰州人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办法。 沉默中,柳翠微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经营了米庄这么久了,某些数据和经验早就积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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