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惊鹤背过手,迟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叶轻君蓦地抿紧唇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正跪着一清瘦女子,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是季泠月。 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状态格外不好,肩膀颤抖,脑袋也耷拉着,摇摇欲坠,而她身边站着一身黑衣的秦屿,面色更是难看,师徒二人似乎根本没在意这边的谈话,游离在外,彼此间却又弥漫着古怪的气氛,教旁人不敢轻易靠近。 迟惊鹤沉思片刻,终于道:“不论如何,当年之事,确由蓝妩所致,即便她已成为季泠月的契兽,没有害人的能力,有些责罚,还需她独自承担,不然,我该如何向门下弟子交代?” 她说这话时,古井无波的眼睛却定定看着叶轻君,似乎是在耐心地解释缘由,叶轻君不自觉攥紧拳,半晌,涩声问:“那掌门……想给她什么责罚?” “一百鞭,如何?”迟惊鹤平静道:“就和你当年一样。” 叶轻君无言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一百鞭,比废其修为、夺其性命要轻,却又比普通刑罚要重,打完之后,蓝妩可能就要横着出去了。 但如此情境下,她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了。 叶轻君沉默良久,正要无奈妥协,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对。” 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声音的主人,秦屿则一瞬冷下脸,严厉道:“季泠月。” 季泠月漠然道:“不是一百鞭。” 迟惊鹤蹙起眉:“你是何意?” 季泠月安静了一会儿,回过头,露出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常浪重伤时,蓝妩命牌尚未损毁,仍是昊辰山的弟子,即便要罚,也该以弟子律来罚。” 林恒诧异地笑了一声:“你胡说什么?蓝妩可是妖!” 季泠月反驳:“我宗门规,从未说过不收妖为徒,却写着持命牌者,皆为我宗弟子,这些,难道不都刻在主峰山门之处吗?” “季泠月,”秦屿不悦道:“莫要再说了!” 她却充耳不闻,头一次违逆了自己师尊的意思,不管不顾道:“弟子律第七条,非以本意重伤同门者,笞二十,即便要罚蓝妩,也是二十鞭,而不是百鞭。” 说着,她直勾勾看向迟惊鹤,一双眼睛如泣血一般:“是不是这样,掌门师伯?” ----
第63章 悉数奉还
脚步声匆匆,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漫而来,叶轻君闻声回头,蹙眉看向被押进来的人,下一刻,瞳孔便蓦地一缩。 她上前两步,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虞山叶也吃了一惊,下意识跑了过去:“蓝妩!” 蓝妩死气沉沉地垂着脑袋,跪下后,身体便软绵绵往下栽,两条金索分别从两侧飞了出来,缠在她手腕上,向上提起,让她不至于趴下去。 虞山叶跪到她身边,心惊胆战地捧起她的脸。 拨开散乱的银发,映入眼帘的脸颊赫然布满血污,蓝妩闭着眼,似乎失去了知觉,脑袋无力地歪在虞山叶掌心,呼吸轻不可闻。 虞山叶浑身僵硬,半晌,才红着眼眶回头,叶轻君长睫一颤,片刻后,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问道:“怎么从没人告诉过我,我徒儿……已遭过一次毒打了?” “叶长老……” “谁打的?!” 女人忽地抬高声音,一向温润的脸庞被怒意填满,冰冷的视线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秦屿身上。 沉默半晌后,她咬牙道:“是你。” 这话,却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女人攥紧拳,凄声道:“秦屿,又是你!” 秦屿垂下眸,面无表情道:“既然掌门定下责罚,那么之前动手,确是我不对,你若觉得愤恨,大可以报复回来。” “报复?”叶轻君忽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秦屿,你是不是觉得,我隐忍不发这么多年,当真不敢对你下重手了?” 秦屿:“我从没……” 话音未落,叶轻君忽然暴起,衣摆无风自动,一把湛青长剑杀气腾腾朝男人飞去。 迟惊鹤连忙喝道:“叶轻君!” 秦屿却定定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人斜身挡在了秦屿身前,被剑影刷地穿过,踉跄着跪到了地上。 大殿寂静一瞬后,叶轻君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季泠月!” 季泠月颤抖着呕出一口血,狼狈地匍匐在地上,秦屿脸色微变,下意识上前,却被她抬手避开。 女人喘息着抬起头,一张脸已经彻底失了血色:“掌门,二十鞭,动手吧。” 虞山叶一怔,不解地瞪大眼睛,同样气恼喊道:“季泠月!” 季泠月闭上眼,哽声道:“动手吧!” 迟惊鹤蹙起眉,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林长老。” 一旁看热闹的林恒蓦地回神,应道:“在。” “施刑。” “是。” 很快,林恒就取来了一条长鞭,鞭身漆黑,鞭尾还闪烁着密密麻麻的金属冷光,是一排排锋利的倒钩刺。 虞山叶不愿离开,辩驳道:“她已经被打成这样了,还抵不上那二十鞭吗?” 林恒道:“一码归一码,此事与你无关,虞山叶,莫要在此妨碍施刑。” “可是,她还在昏迷……” 林恒不耐烦地皱起眉,伸手一推,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到了一边,虞山叶慌忙爬起来,转头去看叶轻君:“师尊!” 叶轻君却恍若未闻,反而一眨不眨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季泠月,眉头不知不觉拧成了一个小山包。 “啪!” 凌厉鞭声撕裂空气,传入虞山叶耳中,她不禁一抖,惶然回头,就见林恒扬起了第二鞭。 “啪!” 蓝妩仍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有在鞭子落在脊背上时,才拖着绳索往前晃了晃,宛如一具了无生机的人偶。 虞山叶颤声道:“师尊……” 叶轻君依旧死死盯着季泠月,女人十指紧紧攥成拳,垂着脑袋,每次鞭声响起,她的身体都会随之颤抖一下。 滴滴冷汗落下,与洒落在地面上的血迹混在一起,变为一缕一缕的浅淡红色。 叶轻君眨了下眼,神情逐渐发生了变化,秦屿也变了脸色,先动一步,厉声问:“季泠月,你在干什么?!” 季泠月一声不吭,雪白的衣裳上却渗出了更多鲜血,像是雪地里开出的朵朵红梅。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忽然转过身,喝道:“住手!” 林恒吓了一跳,捏着鞭子皱眉看他:“你发什么疯?” “还有……十二鞭。”不等秦屿出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女人头也不抬,虚弱道:“林长老,继续吧。” “你!”秦屿攥紧拳,正要说话,就被叶轻君打断:“你现在急什么?” 她冷笑两声,牵动旧伤,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不都是你想要的吗?秦长老?” 秦屿僵在原地,再不发一言。
最后一鞭落下后,季泠月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喘息着抬起头,视线不远处,虞山叶已经快速奔过去抱住了蓝妩。 她眨了下眼,闷哼着直起腰。 凌乱青丝落在肩膀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庞布满冷汗,瞳仁极黑,嘴唇又红得发艳。 迟惊鹤叹了一口气,拂袖转身:“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是吗?” 迟惊鹤一怔,蹙眉回头,看向季泠月:“你想说什么?” “是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季泠月哑声道:“不会再旧事重提,重新算账吗?” 林恒挑起眉,讶异道:“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季泠月却不理会他,只执拗地盯着迟惊鹤:“掌门能保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吗?” 迟惊鹤道:“我保证。” “好,好……”季泠月疲倦地合上眼,低声道:“希望掌门,说话算数。”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解下一直挂在腰间的命牌,捏在掌心看了一会儿,才小心放到了面前的地面上。 嗒的一声响,成功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季泠月默不作声,又摘下自己的储物戒指、玉簪法器、玉佩琼琚,乃至护身的法衣,一一放到了膝前。 “这么多年,我所有的灵石灵器,与我身为昊辰山弟子得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迟惊鹤蹙起眉,沉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离开师门不成?” “不是我要离开师门,是师门容不下我。”季泠月低笑一声,潮红的眼尾落下一滴泪来:“我所有的本领,都是师门所授,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读书习字、修炼习武、听讲世间道理,这么多年,我早已将此处当做我的家了。” “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季泠月摇摇头,道:“我起初修道,是为了斩尽世间妖魔,护得百姓安宁,可到头来,我喜欢的人却是个妖,我也根本护不住她。” “从今以后,我依旧会降妖除魔,可我要与她一起,也再不会信这世间尽是恶妖,这样的我,已经担不起昊辰山弟子之名了。” 说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凝出了一把长剑。 她转过身,将手中长剑递向秦屿,哑声道:“这是……师尊您亲手为我炼制的灵剑,我辜负了您的期望,配不上这把剑,这把剑,还给师尊。” 秦屿下颌紧绷,一动不动,眼睛却死死盯着她。 季泠月干咳一声,继续道:“我十四岁来此,长于师尊膝下,是师尊教养我长大,我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方才为您挡那一剑,就当是徒儿……尽力报答……” 一声鹤唳自门外响起,雪白灵鹤扇动着翅膀,优雅地落在了季泠月身后,女人眨了眨眼,疲倦地抚了下它的绒羽,抬起染血的指尖,在灵鹤头顶画出一个鲜红的印记。 “即便无法偿还您对我的恩情,所有一切,也……悉数奉还。” ----
第64章 愧疚
乌云散去,清亮的银辉洒落在山道上,照亮了蹒跚前行的人影。 身上流出的鲜血已然干涸,不再滴滴坠落,喉咙里却始终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季泠月闷咳一声,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一步步往山下走。 寂静深夜,一众生灵仍在睡梦中安眠,似乎无人知晓刚刚发生的一切。 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很快,一双手扶住她,虞山叶着急道:“你去哪儿?我送你去。” 季泠月回头瞧她一眼,哑声道:“再过两日,你不就要去,咳……启程去参加论仙大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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