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还有点忐忑, 不敢去想象方游看到的神情,说到底她还是擅自去做了这件事,即便出发点是为了解开对方的心结, 但始终还是惴惴不安。 外婆这段时间在常盼面前一直和颜悦色的,昨个儿听方游说了之后, 常盼一瞬间都不敢去见老太太,但马上又想通了,方游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的,而剩下需要坦白的事儿,她必须自己去说清楚。 她敲了敲门,开门的叶阿姨,中年女人瞧见的常盼的一瞬间有点惊讶,还有点微妙。 “叶姨,我外婆呢?” 常盼察觉到了那点不同寻常,但也没多想,她侧身看了眼,女人身材有点圆润,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 “嗯……盼盼,那个……常先生在……” 女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显然是有些尴尬,这户人家那些事情做保姆的也知道,前阵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儿,好不容易等老太太稍微平复了点心情,女婿倒是上门了。这女婿看上去就薄情寡义不像个好人,但提着礼品上门恭敬得可怕,那挺拔的身躯还对坐在阳台躺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鞠了个躬,毕恭毕敬的,也许是他太过一丝不苟,看上去昂贵的西装因为身体的弯曲有些痕迹,让人觉得这礼数过于繁复,难免会觉得沉重。 常盼猛得抬头,“他怎么来了?” 从出事到现在也过了很长的日子了,她倒是没见过常金文一面,估计许涵的死给了他这位前任父亲一个巨大的打击,不用说常盼都能想到常金文面无表情的哀戚了。 这对夫妻的感情倒是好得过分,在常家待的十多年,目睹过无数次常金文对许涵的亲昵宠爱,这种爱过于深厚,以至于有些旁若无人,老夫老妻的恩爱不啻于新婚夫妇,还能一个公主抱从楼上走下来,她那仙女似的前任妈一脸娇羞的依偎在她那一向不苟言笑的前爹怀里,羞涩无处安放,变成了环抱的娇嗔。 但对于经常目睹的常盼来说,这种自成一圈的爱看着让人肉麻无比,鸡皮疙瘩瞬间出来,抖都抖不掉。 按理说常金文相貌周正,也有气度,家财万贯不说,身上也没有普通中年人的油腻感,应该是有无数女人青睐的,一样年纪的,包括杨迎雪那弥勒佛似的爹,还在外头瞎搞,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儿,唯独常金文,一下班就往家里跑,加个班或者出个差还会提前把要出门的时间先补一点,多点跟自己老婆相处的机会。 好男人是好男人,就是好得过分了。 但自个儿恋爱之后的常盼倒是没之前那么怀疑了,如果她上班,方游呆家里,那她肯定一下班就回来,能腻多久腻多久。 “这我不知道,”保姆拉开了门,常盼走了进去,阳台的移门关着,但阳台上的两个人显然看到了她,看了这边一眼,又转头继续说话了。 “要不盼盼你先坐会?” 叶姨兢兢业业,迅速给常盼倒了杯热乎乎的甜汤又进厨房了。 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常盼盯着手里甜汤,吹了吹热气,忽的想到常夏的话—— “我才不是常金文的亲生女儿呢!” 她依旧不太敢回忆那个生死轮转的片段,常夏有些凄厉的喊声,眼里都是绝望的泪,带着抹不掉的孤注一掷和巨大的怨恨,想要结束一车三个人的性命。 那她……是谁的女儿? 常金文跟许涵这么恩爱,怎么会允许许涵跟别的男人生孩子? 但上次去常家遇到的情形又拥了上来,被常金文打了一巴掌的常夏,对常金文有些畏惧的常夏,站在卧室门口态度奇怪的常夏。 她当时还暗爽这个亲生女儿的待遇跟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没什么区别,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这都是事出有因,估计连许涵都被瞒着,继续做她少女味十足的爱情梦。 子嗣对于她,只不过是跟所爱之人走下去必须要拥有的一个东西,而不是跟她息息相关的命,但天意难测,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东西”,还是断送了她的命,在最后一刻,给了她没必要思考的重锤,伴随着恐惧和不敢相信,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上一辈的故事有些久远,况且那也不再是她的上一辈,常盼没想到自己被赶出来那么多年,居然藕断丝连,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她的那点不忿轻而易举地爬了出来,恨不得搞清楚这复杂的情况,得到一个还算牢靠的答案。 没过多久,阳台门开了,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依旧是常盼记忆里坚不可摧的模样,但他还是老了,原本乌黑的头发染上了星白,和纯黑的西装对比让人看了觉得有点可怜,丧妻的痛埋在这张一如既往冷酷的脸上,举手投足似乎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常盼低着头,喝了口汤。 吹了那么久,还是有点儿烫。 就当他以为常金文就会这么走掉的时候,对方停住了脚步,“哪天要是有时间,我们谈谈。” 常盼猛地抬头,有点讶异。 猝不及防地对上男人的眼眸,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常金文用这种委婉的口气同她说话,以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命令,没有办法商量,也没办法忤逆。而此刻,对方眼底曾经不会遮掩的轻蔑也消失了,缠绕着疲倦。 常盼想:“这个人,真的老了啊……” 喊他父亲的日子也过去好久了,时隔多年,他们的见面居然没了同居一室的剑拔弩张。 “哦……” 她垂下眼,“再说吧。” “嗯。” 男人应了一声就走了。 室内突然安静的过分,忽的常盼听到坐在阳台的外婆在喊她—— “盼盼来了就过来陪外婆说说话吧……” 常盼走过去的时候瞄了一圈四周,发现一向喜欢趴在花草间或者躺在外婆怀里的死肥肥不见了,她问了句:“朵朵呢?” “朵朵老啦,先走啦……” 外婆坐在躺椅上,躺椅摇晃着,没有焦距的凝望远方,身上笼罩着深深的哀戚。 “什么时候没的?” 常盼拉了张小板凳坐在老太太身边,她的腿伸着,但也没什么事儿。 “前两天的事儿,”外婆转头看着她的外孙女,“腿好点了没,少走点路……小游呢,她没来啊?” 说完还朝屋里看了眼。 “我让她别来的,”常盼下巴靠在躺椅的扶手上,“我就想一个人来看看您。” “我们盼盼怎么这么好啊……”外婆摸了摸常盼的头,“等你腿好了天天来都没关系,就怕你又嫌我又老又啰嗦,不来啰……” “怎么会,”常盼抬头,“朵朵没了我再给您抱个小猫儿来,你可别把她养太胖了,那样太丑了。” “不用啦,小猫太淘了,朵朵小时候就喜欢东抓西挠的,”外婆笑了笑,“也懒得养了,天儿一冷,总觉得睡得不想起来,今天有太阳,就晒晒太阳。” 老人家的语调带着年迈的困顿,明明上半年还是精神无比的老太太,比年轻人还要新潮,现在倒像个真的老太太了,开始服老。 有点涩涩的,有点想哭,但得忍住。 常盼冲老太太笑了笑,“那就不养猫,我给您买只八哥怎么样,挺逗的,热闹热闹。” “那东西太吵啦……” “盼盼能经常来看看外婆就好了,”老人家的手掌依旧温热,掌纹在岁月的洪波中越发清晰,像是经历了太多,沧桑感浮在皮肤上,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苍凉。 “我会的。” “唉,今天你爸爸来了,”外婆刚才也看到了刚才常金文的停顿,“他刚才跟你说什么呢?” “他说有空让我跟他聊聊。” “聊聊啊……”外婆喃喃道,“也是应该的。” 常盼不明所以,但也没问。 “你妈啊,就是太傻,太任性了,是我以前太宠她了,后来遇见了你爸,又被宠着,所以才这样,你说,这人这一辈子太圆满,也不太好,都说儿女是来讨债的,她来讨我的债,又被她女儿讨了债,现在倒好,让金文一个人受着,这辈子也没做件让人觉得妥当的事儿来……” 今天天很好,但太阳不大。楼外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枝桠光秃秃的,倒让那点阳光毫无保留的落了进来。 外婆不知道跟常金文说了什么,像是被触到了哪里,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 “想来想去,大家也都没错,你妈想要个孩子,但老天都不让他俩有,你妈那死脑筋,就难受出病来了,你爸没办法,就瞒着她用了别人的,骗她说成功了,这件事我当初是不知道的,你爸跟我说的……” “我一直不喜欢那小子,年纪轻轻就阴森森的,还吃过牢饭,也不知道涵涵喜欢他那里,死皮赖脸的要结婚,我跟他爸能怎样呢,不同意女儿都要去死了……” 老人家沉浸在经年的记忆里,口气却有些沉沉中的跳脱。 “结婚后小两口恩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出了这档子事我这气啊没地儿撒,结果生出来的女儿又丢了,抱过来的你他俩又不养……” “都是债……也不知道夏夏怎么知道的,那孩子性格就不大好,老钻牛角尖,怎么可以做的这么绝呢,她妈对她这么好,怎么舍得让她去死呢?”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她这一生,先是送走早逝的丈夫,再送走亲生女儿,伴随着亲外孙女的失去意识,终究还是凄怆无比。 常盼听了一脑子的陈年旧事,替外婆擦了擦眼泪,她抱住老人家枯瘦的身躯,年老的味道扑满鼻尖,她咬着嘴唇,说:“外婆,您还有我。”
第66章 八点多的时候方游打了个电话过来, 常盼正坐在沙发上陪外婆看电视,看老太太看电视看得一脸认真干脆去阳台接电话了,方游的车停在楼下,晚上有点冷,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 站在路灯下冲她挥手。 “能让我上来吗?” 她的声音含着笑, 常盼咳了一声,“我有不让你上来吗?” “你没有吗?” 她还委屈起来了。 “那你上来呗。” 常盼挂了电话, 转身进了屋,方游也不生气,看着楼上的背影消失,把手机放进兜,进楼了。 “谁啊,还要出去接……”老太太耳朵倒是灵的很,也不知道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刚才一脸“我认真看电视”的表情翻得倍儿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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