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滞地凝视着这些符号与图形,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她近乎顿悟式地意识到了,其实写下这些,画下这些的人,全部都已经死了啊。 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全部,每一个人,都已经死了。 被时代给杀死了。 在想到这个事实后一阵不该存于此刻的畅快将杜芢的大脑席卷,她几乎开始大笑。一些类似于“活该”“报应”一类的词从她的嘴里流出,“做成了又有什么用!做不成又有什么用!”她察觉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空间里癫狂地喊叫,“还不是全死了,死光啦!结果不还是我活到了最后!” 不被爱没关系!连自己的母亲都憎恨自己也没关系!一无所成也没关系!没关系!她活了,活下来了,活得漂亮!活人有资格决定死人的一切,她才是那个唯一的胜利者。 而她现在也有资格,毁掉他们曾热爱的一切,毁掉这个曾带给了她无尽痛楚的所谓梦想。 杜芢举起那把刀,刀尖,对准操作台。 不,她现在不该流泪也不该颤抖,她告诉自己这样做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懦弱,她又不是什么失败者。杜芢把沾了不少泪水的眼镜取下,拿外套的下摆擦了擦,又像在表演一部幽默哑剧一样,重新架起了刚才的姿势。她这次想要给自己的力找个支点,于是在右手的刀下去之前先把左手重重按在了操作台上,按在了一片按钮之上。 刀还没下去,屏幕就先亮起。 在那一两秒的惊吓所带来的停顿过后杜芢把头抬起,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然后,她看清了那屏幕上面所展现的所有场景。 那是。 色彩。 缤纷的色彩遮掩掉了这片空间里的所有黑白,巨大的月亮将一块屏幕填满。游行的队伍骑着恐龙穿梭于购物超市之中,午夜停车场里的人类开始失重。 旷野之上延伸公路,并不安稳的飞机载着旅客,撞入一片古代建筑。人们如积木般被撒进崭新大陆,红色的卡车开始在公路上加速。 它腾空飞起,星球在眼前炸开,落满一地碎块。这里很好,干净,明媚,没有一处错误。 而那镶嵌入大地的月亮依旧将一切守护。 她该将这一切毁灭,不是吗?如果它们不是美到让自己移不开眼的话,那该有多好。 杜芢觉得自己像一个哭着跪倒在神像面前的丑恶罪人,她被那坚硬的大手触碰,再无任何反抗的借口。那一刻她仿佛找寻到了天堂的模样,她如此自我的一个人,此刻却希望被更大的存在包裹,吞没。 这就是她的梦想了,她如此想道。如果说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制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留下属于她的姓名。 她如此憎恨,却又理不清内心里的矛盾。她已然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下定的那个决心,如何决定彻底离开这个社会,载着这一块巨大的思想墓碑,就这样,背负上逃亡者的罪名。 说是罪名,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大屏幕上。梦境扩展装置的特殊性让她就连存在都不能对大众讲清,她是最高级的反叛者,无数告知公众,管理局会亲自来会她。 真正出现在新闻上的时候,恐怕将是她被审判的那一天。 她买了辆够大的房车,把能带的基础仪器通通搬走。买了当下市面上最好的辅助机器人作为帮手,游走在真正的旷野上,根据旧基地里留下的线索,寻找着能够躲藏的建筑。 她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座城市之中,再也无需担心成家的难题。 如果说这样一具已经被折磨到近乎于空壳的身体还有着什么诉求的话,那就是在被彻底消灭之前,将这一切守住,寻求能将这一切研究成果记录的方法,以及…… 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发现,一个彻底高于现有成果的发现。 让她,让她自己,也能够在这一片宏伟梦境的蓝图之上,留下姓名。 说到底啊,不过只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怄气。 但杜芢,早已无力逃离。 ----
第21章 过去(4) 在杜芢找到落脚点,初次尝试恢复梦境扩展装置运行后,她意识到根据设置,最短的运行时间也得满一天,也就是意识里的十年。她发誓自己在初次躺在那张床的时候切切实实地想到了死,那时可没人能将她手紧握,她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个堪称虔诚的尝试。她甚至紧张到开始祈祷,在口中过了一遍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神的姓名。 然后,一天过去。 等杜芢重新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她还不自觉地在嘀咕着她梦中朋友的姓名,以及她的实验室,她的资产,一直跟随着她跨越无数世界的一条宠物狗,那曾属于她的一切。 她大汗淋漓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感到失落,痛苦,被无尽的虚无所笼罩,但脸上却开始浮现微笑。 对,至少她回来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她现在可以弥补自己曾无法做到的一切。 她带着一股子称王称帝的气势打算去面对自己曾经逃避的人生,然而在仅仅进入城市边缘,就被已经在重点关照她的巡视员们绕着追了三条街后,只落得了躲在垃圾堆旁哭光所有眼泪的结局。 梦境终究会使人迷失,梦里无论她曾拥有怎样的手段与权利,本质上都是在与自己博弈。但现实不同,现实里高位人群所拥有的相关知识与能力都远远超越于她,那近乎是跨越宇宙的差距。 梦是很简单的,现实可不至于此。 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想,她猜想老师他们最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会不会也是有谁,曾在梦中迷失。 杜芢最终花了一个月来清空自己脑海里那十年的荒唐情感,又成功回归自己,回归了那个一事无成,空有一个目标的自己。 然后她完整记录下了她在那场梦中所统计到的所有数据,接着再次戴上装置,开始自己的下一趟旅程。 杜芢一直自嘲,她想她虽然总被称为胆小的人,但事实上她是勇敢的,有着某种就连自己都难以驾驭的掺杂了疯狂的勇气。 但空有勇气没用,她也需要根据每次的成果而不断改变策略。在又荒废了十年后她意识到不能只专注于自己的大脑,这里的床可有两张。她需要一些不同的思想,新鲜的脑细胞。 于是她便化身为了城市之外,潜伏于荒地中的魔女。 杜芢所做的事在管理局看来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她成了那少有的不会在大报上被播送的罪人,这样的身份很好地给予了她招揽客人的空间。 在不为人知的网站发布公告,私聊认为有潜力的人类,或随机捡一个路过附近的旅人,方法应有尽有,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说那并不存于现实的二十年还给她留下了什么的话,那社交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恐怕能算作一点。 或者说到了她这种年龄,基本也不会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这档子事了吧?在经历了两次大梦后,杜芢偶尔面对镜子时也很难相信她也算是个奔五的人,但记忆里那些奔五的人却并不与她类似,她有理由怀疑梦中的记忆能否算作真实年龄。 她偶尔也会这么想:或许决定一个人成熟度的不是她出生后的年岁,而是她与死亡的距离。 哲学这块终究不是她的强项,再想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杜芢看向自己手中的头部仪器,望了望已经躺在一旁的被试者,长叹一口气,带着点与过去所不同的紧张感,再次戴上头盔。 后来她也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进入他人梦境的感觉与进入自己的梦境相当不同,僵直状态变得可见,这意味着你会更直观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象”。杜芢承认自己也曾有过某种不成熟的渴望,渴望能够在这样漫长的相伴里得到一份称得上真切的情感,那巨大的匮乏并不会因为时间而彻底消散,她是违反规定之人,藏不住基因所赋予每个人类的对温暖的诉求。 只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被戏剧性的完美梦境所包裹之人哪里看得到身边的真实,那梦太美,哪怕只是假的,也好过身边这个切实却无趣的灵魂。最终杜芢永远都是那个被冷落的随叫随到的系统,或是电子管家,只得沦落到去对着玩偶讲笑话。或者说,她的性格也容易将自己置于此地。 善良之人还能与她相安无事至梦境结束,而被梦中的全能感所控制的人只会好事不想她,坏事全推到她的头上。更有甚者在一切结束后直接对她施以暴力要求梦境继续,她是靠着那点自保的小聪明才得以化险为夷。 越沉沦于梦中越对人性感到失望,杜芢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里也很少感觉得到那些梦境主人与身边的角色情感上的链接,其实每个人都经不住权力的考验,都是一样的自恋。 虽然每个人都会经历数个梦境,但他们所经历的梦境也都有着个人特色。执着于爱情之人经历的每个世界都像是不同风格的恋爱文字游戏,执着于形象之人在每个世界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超级英雄,执着于暴力之人到最后都还在统计着亡于他刀下的人数,并最终在现实里出卖了杜芢,差点害她又大费周章地搬了次家。 他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杜芢死了,就没人知道他曾做过些什么。这无疑是个可怜人,大开杀戒了几十年,到最后却依旧在意着他人眼里自己的形象。 而杜芢也在过分漫长的岁月里,忘记了自己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梦境扩展装置有着能够记忆形象的能力,杜芢曾因为有个关系还不错的被试者对她有过“你剪了头发卸掉眼镜会更好看”的建议而改造了自己的形象。也在某个回忆梦里了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结,把自己儿时的样子给改造成了漂亮可爱的淑女,不会再有人看见一个丑陋迟钝的胖子,她永远死在了某人的回忆里。 她其实很喜欢梦中的自己,那就是她理想中的模样,只是现实永远无法与梦境一致,她的视力改变不了,作为逃亡者头发的修剪也只能靠自己,自己没啥技术,那就只能尽量减少剪头的频率。 唯一有在改变的她的气质,她的眼睛。 如果有神明在记录着一切的话那么她会看见一个人类的人格逐渐凋零的过程,她每醒来一次,就变得更不像人一分。过去的骄傲、戾气,都如虹膜的颜色一般无可挽留地褪去。 只可惜并无神明将她观测,她的一切变化,也都只有自己记得。 她在现实的工作桌上写下了八个大字,“留下成果,寻求发现”,这是唯一能够指引一具灵魂已然老去的机器前进的明灯。后来她确实找到了能够暗中保留现有成果的方式,于是前四个字又被抹掉,只留下了“寻求发现”这一个目标,这是她现在还在折腾自己的唯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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