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是灵识破灭后的无尽虚空。倘若一个不慎掉了进去,人就走失了三魂七魄,恐怕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危难当即,她不由得不怕。她咽了口唾沫,朝废墟另一端高喊:“仙祖……仙祖!” 无人相应,天地仍在震荡。 温苓蜷起指关,紧掐住掌心的肌肤。 她想起与巳娘初见的那一天,想起她药香满盈的怀抱,想起她半是坚定、又半是沉着的朱砂色蛇眸,想起她冰软又轻柔的临终一吻…… 她想,她必须要冲过去。 ——无论如何。 温苓心念已决,不知从哪儿涌起了力气,猛一翻身跑了起来,直奔那废墟中的洞窟去! 脚步起落处,岩石裂开七横八纵的巨壑,身后的地面也大片大片塌落下去。她听得背后大地轰鸣,但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稍一迟疑便会堕入虚空,只能竭尽全力不停跑向前方。终是赶在残石塌尽之前,飞身一跃抢进了洞窟。 一进洞窟,便看到赤练大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鳞片上布满了鬼火的烧痕。七寸处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涌流个不住,地上早已积出一洼血泊来。 “仙祖!”温苓扑到她面前,伸手抱住蛇头,“仙祖,你醒醒啊……仙祖!” 唤了好一会儿,巳娘才从昏迷里微微醒来。看到极近处一脸焦急的温苓,她怔了一怔:“阿苓……” 随后又敛起瞳仁,虚弱道:“我不行了。你快回去罢。否则,你也会丢魂儿的。” 温苓果断摇头。她抱紧比自己庞大数倍的蛇身,榨干梦魂里所有的气力,想要拖动巳娘的身子。可四千年的仙元比凡人的魂魄要沉重百倍,温苓耗尽全力,也拖不动一分一毫。 “别费力气了。”巳娘的气息更弱了,穹顶随天地同震,碎石如雨点般砸下来,“阿苓,你快走……” “不……不要……”温苓紧拥住蛇头,替她遮挡乱打下来的碎石。黯淡的朱砂色蛇眸里,映出姑娘家坚毅无畏的泪光,“我不准你死!我……我还欠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你个臭长虫,你给我醒过来!” 斑驳的瞳仁呆呆看着温苓,许久才流露出一抹百般无奈的笑意。 “四千年,我出马过很多凡人。”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一个。” 话音才落,洞窟里地动山摇,石壁与地面同时绽开百道裂痕,伴随一声声连绵的巨响崩碎无遗。一人一蛇身无凭处,往深暗的虚空里直堕而下! 碎石乱飞,劲风急啸,那“轰隆隆”的震山声却渐渐远去,越深入黑暗,便越是令人胆寒的死寂。 可温苓一点都不怕。 她紧抱住蛇头,前额贴着她的鳞片,心底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救她,救她,救她…… 一定要救她。 ……一定。 她们不知下落了多久,连耳畔的风声都被虚空吞噬掉,却忽然从极度的安静里,响起一袭渺远的水声。 起初,听来只是毫不起眼的涟漪。可后来,渐渐汇成翻涌的浪花。一眨眼间,竟已化作长河万里,瀚海无边。 夜光照下来驱散了深渊,身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粼粼碧水。水中倒映灵识天地,日月形,万物生。 ——是温苓的灵识,覆盖了无穷无尽的虚空。 曾经,我渺小,我平凡,我是沧海里庸然一粟,我是红尘里白驹一客,我是亿万万苍生里最普普通通的那一个。 但与你,我勇敢,强大,独一无二,我不过半亩方塘,但能为你盈满四海汪洋。 “噗通……” 一声水响,人与蛇同时落入轻柔的浪花。 很快,水面浮出一叶青莲。温苓坐在莲叶上,怀中抱着已化人形的巳娘。 巳娘睡着了,呼吸很弱,但渐转平稳。 海上生明月,清辉拂过二人的眉眼——柔软,澄澈,坚强。 弱土,荒山。 风寒云积,天色依旧很暗,雪小了很多。 “嚓……” 子夜从树梢飞落,踩进及膝深的雪地。 袖里翻出那幅丹青,平直展开,但并不急着伸进手去。 她将画幅平放在雪地上,依次咬破左右两手的中指。鲜血渗出,她俯下身去,左右手同时在画幅两旁书写符文。遒劲的赤色一笔一划融化了白雪,两道倾斜的符文相会于一角,只差上方的一道符,便可构成三角鼎足之势。 两道符画毕,子夜站直身子,紧盯着三角上部空缺的那一道横,不安地等候着。 ——此咒,名为天谴。 所谓天谴,要仙、人、鬼三界共结为契,各出条款,彼此制衡,顺者相安无事,逆者当受天谴之罚。 子夜背上的天谴咒,也是被这般种下的。 只是她至今不知,当初在自己身上结契的,究竟是什么仙、什么人、什么鬼。她只知自己的咒印效力极强,想必当初结契的三方,都是这世间难以估量的存在。 的确,天谴咒的效力强弱,取决于三界各方的秉性与道行。三者越强,契约就越牢固,天谴之罚也就越为严厉。反之三者太弱,契约的作用也就微不足道了。 子夜写下的两道符,左手代仙,右手代人。人这一方倒是无妨,但仙这一方却薄弱得太多了。因她只是个狐仙弟子,再如何修炼也是凡人之身,比起正统的走兽仙家,顶多算个不成气候的小半仙,因此这天谴咒的结契,实则并不是十分牢固。 只不过,聊胜于无。 眼下安危难断,她又不在萧凰等人身边,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为周密的打算了。 她以一人之身代仙人两界,给出了她的条款——只要不伤萧凰、温苓、巳娘的性命,她愿尽凭鬼道处置。 而将符咒布在画卷周围,她也在无形中限死了鬼道的条款——只要让她入画,契约自成,天谴为警,顺者当安,逆者当罚。 但是她也拿捏不准,这画卷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当真藏着那厉鬼,她又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条款,签下这天谴咒呢…… 正当她焦灼不安时,忽见那画纸上水墨漾动,冒出一束纤长的鬼火。火舌一展,正嵌进上方的积雪里,填补了那一道残缺的横。 子夜瞳仁一紧。 这厉鬼……她答应了? ——天谴咒,成了! 子夜没想到结契会如此顺遂,不由得心神一慌,又见那火焰伸上前来,缠住自己的手腕。灼痛袭来,一股极深的力量往画里拖去。 她没有反抗,很快被墨与火淹没了眼界,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但在心底,她早已备好了盘算。 尽管,她对这姓花的女鬼一无所知,对她与她的是非恩怨一无所知,对前前后后这一切因果一无所知…… 但如果,这厉鬼想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是——威胁到萧凰的话…… 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筹划期间,目光里也渐渐清晰。子夜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戒,观望起四周的境况。 乍一看,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这画里的鬼窝,会是怎样的凶险可怖。 但并不是。 ——只是一间书房,罢了。 素窗粉壁,玉案纱橱。窗外还漏进明热的光,蝉鸣“嗡嗡”地响,似盛夏的午后。 书房里,立有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屏风后方,是画里那台青龙木的桌案。 子夜走到案前。案上铺了许多书,什么《诗经》、《礼记》、《论语》、《春秋》……最显眼的,是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书里文绉绉的,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子夜摇了摇头,转看书房另一角,立有一面宽敞的铜镜。镜里的光影,似照出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她走到铜镜前,清清楚楚看到镜里的倒影,不由得心口一凝。 镜里站着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一模一样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她一无所知的她,也正是——画里的那个“她”。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头脑中一片苍白。恍惚之际,突然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不远处,又多出一个人影。 似曾相识的大红色,明艳,张扬,狂傲,又携一丝悲凉。 ……是她。 阴煞在旁,左耳下的桃铃抖得厉害。 子夜明知那厉鬼凶厉无比,可她莫名被那气息压着,别说备战了,就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心弦紧绷到极处,她听见后面那个她笑了一笑。 红衣微动,是那一声恍如隔世的笑语,万分滚烫,与万分寒凉—— “夫人。”
第99章 长恨(一) 暖风流入轩窗,吹得案上摊开的书页晃了几晃,横斜的疏影也随之漾起了斑驳。 四目相及,良久无话。 花不二凝望着朝思暮想十七年的“夫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瑞凤眼,可她又说不出为什么,处处都好似天差地别。 上一世,她是名门尊夫人,温良雅正,馥郁雍容。 可这一世,她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花季少女,眉目清冷,年齿间还褪不掉一丝稚涩。 十七年了…… 为什么,变化会这样大呢。 她想问她,这十七年过得好么。她想怨她,为什么整整十七年都不来找她。她想骂她,怎么就同那姓萧的“野女人”同行在一处…… 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她竟笑了出来,五味杂陈问道一句:“夫人,你的三从四德呢?”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翘首相盼的,却会是那样一句回答。 她看到她怔了一下,眼角眉梢除了惊惧,便只有茫然:“什……什么三从四德?谁是你夫人?” 花不二陡然间杀了笑意。 还不等子夜回过神来,那红影倏忽一闪,紧跟着颈项一凉,已被鬼手死死掐住。子夜身子失衡,“砰”一声仰倒在青龙木案上。 沉重的阴煞禁锢住咽喉,子夜被她掐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举目之间,是那女鬼与世无双的艳色。红衣掩不住的沟壑处,已然浮上细密狰狞的刺青。 子夜呼吸不畅,脑筋都似给她掐断了。可她敏锐地觉察到,伴随那刺青涌上来,女鬼的煞气也跟着重了七分。 她不清楚鬼道修炼的是什么邪法,但一来二去见过这么多鬼士,也能断出个大概——这诡异的刺青字符,正是鬼士功力的象征。 除了在对峙间察言观色,子夜也别无它策,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或者说,连周旋也称不上,只是任由对方宰割。 花不二自知激起执念,无间诀有些失控。她稍一呼吸,勉强将刺青压下。五指减轻了力道,但仍不松开,鲜艳的唇角勾了一勾:“十七年不见,夫人这么会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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