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花不二一见到姑获鸟,窝火得脑仁都要炸了。倒不是和姑获有什么嫌隙,只因她烦极了小孩子,一撞见这么些闹哄哄的活宝,恨不得一道鬼火砍过去全给杀了。 她是真的想不通,姑获怎么忍得了这群鸡飞狗跳的小东西,就不怕折了阴寿么? “大人。”姑获压低长翼,跪下行礼,“属下有要事禀报。” “讲。”鬼火晃了一晃。 “近日阳间风向有异,怕是有人盯上了……”姑获还没开说,就听身后“呼隆”一声低鸣,石阶上那群小鬼一齐尖叫嚎哭,原本静穆的无量宫顿时闹腾得不可开交。 转头一看,花不二不知何时拿鬼火幻化出一头凶神恶煞的狻猊,追着一众小鬼又抓又咬。看她们个个吓得抱头大哭,花不二难得出了一口恶气,在一旁乐得直不起腰来。 “花不二!”要事当前,魔罗焉能容她在眼皮底下胡闹,当即怒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当真?”花不二狂喜不已,这些天在无量宫憋的都要生蛆了,左盼右盼只想逃出去找夫人,没想到魔罗一声怒斥正中她的下怀,连忙道:“天子无戏言,鬼王之命不敢不遵,属下马上滚蛋。” 正要往冥水里去,但听魔罗一声“慢着”,手腕又被花藤给锁住了。 花不二还道这老妖婆又要反悔,没想到魔罗只是淡淡说了句:“早点回来。”便将花藤松开收了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花不二随口敷衍几句,心想着既然能出去了,傻子才回这他妈的晦气地方。得意忘形之下,全未察觉到魔罗的花藤在她手腕上留下一抹淡青色的华晕。她纵身一飘,红衣化入冥水寒波,顷刻间失了踪影。 等花不二一走,无量宫仿佛从闹市落入了深山老林,竟似有八百年没这般清静过了。 “说罢。”鬼火看冥水上的涟漪彻底淡去,才转回来面向姑获鸟。 “是。”姑获俯首一应。 “大半月前,属下往秦州办差。夜听坊间闲话,说道某街某巷有一所凶宅,常闻女鬼恸哭之声,阴切惨厉,无人敢近。 “属下听闻此事,还说上哪个女鬼含冤不散,于是立刻前往凶宅的所在,想着为那女鬼伸张行道,邀来我鬼道之中。 “可当我来到那所凶宅,却发现这其中事态远非所想。 “属下一进府中,便去察寻那鬼哭声的源头。可越往深处行去,便越觉魂身沉重,灵魄晕眩,甚至连无间诀也用不起来。 “属下当即怀疑,此地是布下了什么阳刚狠烈的阵法。又听得四面远远传来脚步声,疑似有人围攻而来。 “我不敢怠慢,虽受奇阵所制,无法动用无间诀,但身后双翼尚且无碍,随即飞往空中,从高处俯看宅中景象。 “这一看,着实是大事不妙。统观这楼宅布局,依稀是一方封魂怒阳的阵法。连绵的屋顶上,还用朱砂洒下巨大的符咒。这一番布置,显然是为了镇压厉鬼的。 “更令属下惊骇的是,那女鬼的恸哭之声,就来自于宅府中央。可那并非真真正正的女鬼,而是用青搭成的一方石阵,中心以尸油作蜡,阴火长明。每每有风吹过,便能在石阵中伪造鬼哭之声! “属下这才醒悟,原来这鬼哭声竟是故意设下的诱饵,周围又利用屋宅布下封魂怒阳的阵法。简而言之,就是一道陷阱。 “然而这道陷阱,究竟是为何而设呢……” 姑获鸟抬起凝重的目光,仰看帘帐里忽起忽落的鬼火。 “好厉害的手段。”魔罗话声低沉,“那些人……已经知道了。”
第61章 入画(二) “是。”姑获叹了口气。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免不了经常的杀人灭口。鬼道所助之鬼,又都是有怨难偿的女子。”魔罗思索道,“他们看多了案子,也难怪会发现端倪,又难怪会以女鬼的哭声作为引诱,想钓我鬼道上钩。” “正是。”姑获凛然道,“属下越想越觉后怕。若不是属下有双翼在身,换做别的一个鬼士,动不得无间诀的话,只怕已落入他们的罗网。” “你方才说有脚步声。”魔罗掉转话锋,“怎么处置的?” 姑获忙续道:“回大人,属下不敢在阵法中与人交锋,只在巷子外等候半时,便看到六个道士走了出来,正是方才在凶宅中闻声赶来的追兵。 “属下立刻出手,杀了其中五人,只留下为首的那个道长,严刑逼问幕后之人。 “那道长虽然怕极了,对我拼命求饶,可他也不认得那主使之人是谁。那人似乎隐藏得极深,这些道士只是拿钱办事,根本不晓得那人的名姓、容貌、势力。再怎么严刑逼供,也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见逼问无果,也只好杀了那道长,尸身和魂魄一并用鬼火烧化了。深更半夜,绝无旁人,但愿那幕后之人不会察知。” “好。”魔罗一应,又肃然道:“此人既能看穿我鬼道的行踪,又精通道力极深的阵法。他办下这等周密之事,却又能藏匿得如此之深。看来……咱们是碰上硬茬了。” “是。”姑获又道,“属下与大人所想一致,所以离了那凶宅后,立刻派遣手下小鬼,往八方各州究察一番,看看别地是否也有类似的陷阱。结果……” “有多少?”魔罗直接追问。 姑获眉关一沉:“集合小鬼所查,目前王疆之内,已知有二十四处。” 说着退开数步,长翼在石台上烧火作画,用鬼火圈成四境八荒的地图,又拈起一根根灰蓝的羽毛,浮立在二十四处陷阱的方位。 魔罗纵看这二十四位遍布诸州,且多设在鬼道近常出没之地,可想而知,这背后的势力定然根深叶茂,才得以动员如此之广,并且对鬼道所犯血案知之甚熟,才好设下如此精密的罗网。 ……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啊。 “传唤众鬼士,尽快返回无量宫。”魔罗果断道,“路上不得轻举妄动,切不可再收新进。” “是。”姑获一挥羽翼,众小鬼得了指令,纷纷跃入冥水,前去告知各方鬼士。 “姑获,有劳你了。”魔罗又道,“接着查下去罢,千万小心。” “属下明白。”姑获垂首应命,双翼一振,从高台上翩然飞落。 待要跃入冥水,忽又想起些什么,转问道:“大人,你觉着……会是狐狸吗?” 魔罗的鬼火微微一跳,但依旧烧得很稳。 “不像。”她沉顿一刹,“狐狸没这个城府。” 孽海,铁围山。 水风轻拂,黑礁耸伫。岸线上卷过一朵朵参差的浪花,淘洗着亘古以来的娑婆石沙。 冥空里,远远飞来一抹猩红的鬼影。可当她一飞到岸线之上,就好似被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牢牢地挡住了。用力一加冲撞,也只撞落几朵彼岸花须,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去。 “他妈的!”花不二破口大骂,“这老妖婆……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心!” 本想着离了无量宫,赶紧去阳间找夫人团聚,顺带把那野女人大卸八块。何曾想被魔罗鬼王暗留了一手,竟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别说出入阴阳了,就连区区一座铁围山都闯不出去! 花不二气急败坏乱骂一阵,又绕着海边徘徊了几圈。可这结界筑得铜墙铁壁一般,四周连个缝隙也找不见。摸寻半晌,终究是一无所获。 折腾这大半天,初时的怒火尽化成丧气与疲惫。她早知那老妖婆心眼极硬,既说了要关她的禁闭,就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孽啊。”花不二一声悲叹,仰身坐在沙岸上,百无聊赖数起了冥海上比翼成双的多罗鸟。 刚数到二十来对儿时,就听身后沙沙响起了脚步声,一女鬼千娇百媚唤了出来:“花姊姊。” 花不二听得出,是鬼道里的画皮鬼云点青。 她无力笑了笑,聊以作答,却连头也懒得回顾一下。 云点青曼步而前,在花不二身畔坐了下来:“大人开恩了?” 花不二盯着海天上的飞鸟,嘴里咕哝道:“开恩,开恩,开个鸟恩!” 云点青莞尔一叹,半是试探又半是玩笑地问:“你还不知她为何要关你?” 花不二哼了一声:“谁知道,她有病。” 云点青不言声了,也跟着仰头看鸟。 她和花不二来往最多,对她的本性儿也最是了然。 这个疯子哎…… 除了夫人,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事就算戳到眼里了,她也当瞎了一样看不见。 就这么默默呆坐一会儿,云点青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我画了几幅新画,你想看看么。” 她俯下描丹画翠的眉眼,离花不二又近了好些,近得娇影笼住了大半的绝色,穿透了彼此的胭脂芳香。 花不二照旧安静地躺着,不躲闪,亦不迎合—— 只将艳唇勾起一角,浅浅应了一声:“好呀。” 云点青半支起身子,指尖流过一抹鬼火,掌中已多了一卷画轴。又将画轴展开,水墨里散出森森火舌,挥动间已彼此幻入画中。 画里是一间书房。素窗粉壁,玉案纱橱。 四面墙壁上,高低错落挂满了一幅幅画卷。画中乃是形色迥异的美人佳丽,千姿百态但无一幅相肖,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倾城之处。 云点青将湿了墨的狼毫在舌尖一沾,敛袖下笔,在纸上描落一点乌青,正为画中的美人点了秋水。 且看画上那人,正坐在大红轿子里掀了珠帘,露出一身张扬傲放的红妆喜服。一望狐狸眼,青白皆为媚色;半遮芙蓉面,悲喜尽道深情。 云点青还记得,这是二十年前,花不二以妾室之名,嫁到夫人家里的第一天。 碰巧那天,她也在。 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落笔一气呵成,无须丝毫的停顿。 想她生前是世间顶有名的女画师,常年在宫廷豪门流连。算起笔下画过的佳人尤物,少说也有三千之数,如今死了这许多年,压根记不起几个了。 可唯独花不二当年的惊鸿一瞥,从红尘紫陌,一路惊艳到了碧落黄泉。 云点青看着这幅墨迹仍润的新画,端详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窗边的花姊姊。 她在看她。而她……却在看画。 花不二静静站在那里,凝看着墙上的另一幅旧画。 画左是生前的自己,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她,抱着右边人的肩。 再看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头上是堕马髻束着白玉簪。乍一看来,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那是她的夫人啊。 ——也是这一世,那个名叫子夜的姑娘。
157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