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姐姐……”子夜走到近前,早看出她脸色差得厉害。虽猜到她揣着心事,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将手伸进她的长发,轻柔地抚弄着。 萧凰扬头看向子夜——她也赤着双脚,随意搭了一件青白的长衣,半露着内里的抹胸,衬出几分玲珑的秀色。 迫在眼前的春光,令萧凰愣了会儿神。明明方才滴酒未沾,此刻却油然生出了醉意。 “上来。”她拍了拍大腿。 子夜也不生疏,衣角一敛,抬身坐在她双腿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手又抚过她的胸怀。 萧凰闭了眼睛,任由少女温柔地放肆。 她的指尖是春水微凉,裹住了封藏多年的柔软,一点点化开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萧凰怅然叹道,慢慢说起那一段从不愿与人知晓的过去。 在我幼年时候,正值天灾连年,朝野动荡。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长到八九岁,早已记不得父母是谁了。只记得被牙人辗转卖过好多地方,瓦舍、酒楼、楚馆……但我性子太不安生,每一个都呆不长久。 直到那一回,我不知又被什么豪门贵胄买去。本来要当丫鬟使的,哪知山路上又遇到贼寇劫车,当场杀了好多人。只剩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掳到寨子里去。 我一听要去到山寨里,那还了得,指不定被那帮男人□□成什么样子呢。当时胆气也壮,心下一横,拉起那小丫头就是一阵狂奔。 可两个年幼的小姑娘,又哪里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山贼呢。眼看着又要被他们抓住,我俩就冲上了官马大路。 你猜怎的?当时正好撞见一支送亲的队伍。车马成行,少说也有三十来人,红灿灿的气派极了,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办的喜事。 我俩见状,赶紧拦在车前大喊救命。其实我本来并没抱什么希望,哪一家办喜的,愿意管这档子晦气事呢?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队伍竟然真的停下来了。接着,那顶牡丹色的凤轿里传来新娘子的声音:“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 我二人抢着往轿子上跑,又听那新娘子对家丁吩咐了几句,打头的家丁就从大红衣衫里拔出了利剑,准备对付后面的山贼。 想当时,我心里好不讶异。谁家的家丁会在送亲时佩戴刀剑呢?而且看他手法极是熟练,显然是习过武的。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这家送亲的来历绝不简单。 一进轿子,我便看见那新娘子,虽然头戴红纱,严严实实遮挡着面庞,但从她言辞举止之中,满满透着雍容雅正的气度。不用说,肯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一左一右护着我们两个,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我一向胆子大,不但不怕,还悄悄往小窗外头张望。 只见那一伙山贼刚追下来,瞧见这一众送亲的车轿,本来兴致勃勃还想再捞一笔,结果被家丁一剑一个,风卷残云般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吓尿了裤子的小喽啰。那家丁让他滚回去告诉当家的,明日天器府上山屠寨,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去。 我一听说“天器府”的大名,又是震惊,又是羡慕。坊间辗转这几年,我听过太多天器府的传闻。这“天器府”原是二百年前姓容的一位武官所创,集武林众学于大成,文武兼修,世代为官,更往草野之中广纳门徒,只不过志不在江湖,而是造福百姓,报效朝堂。 两百年传袭下来,六代掌府均为容姓子嗣,但到了第七代容穆这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同辈的男丁又没一个拔尖儿的。唯有容穆所收的一名关门弟子,姓宫名世遗,原是贱民弃儿,自幼投奔到天器府来。闻说他根骨奇佳,聪颖卓绝,修炼到而立之年,不但在武功上青出于蓝,为人更是智勇深沉,率领天器门徒四下征伐,荡平贼虏,所向披靡,三番五次受朝廷封赏,可谓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 连容穆都感慨,天器府二百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一位奇才,遂力排家族众议,欲将第八代掌府之位传与宫世遗。他说了,天器府的本意是“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但求选贤举能,不论亲疏,不问贵贱,又岂能拘于一家一姓的成见呢? 后来,容穆因年轻时受过内伤,一直缠绵病榻。待到临终之前,不但将掌府之位传给了宫世遗,还将自己的爱女许配与他,等三年丧期一满,便可奉行婚姻,结为燕尔。 这段传闻,原是我两年前在汉京的瓦舍里听说的。想到这儿,我立刻猜到了什么。既然这门亲事来自天器府,那眼前这新娘子,怕不就是容穆的独生女,宫世遗的新妻么? 果然,我听那家丁来轿前禀报,尊称那新娘子是大小姐,还说山贼收拾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沉吟片刻,说道:“先载她们一程。等到了汉京,顺路去一趟清平坊。” 听她的话,是要把我们送去教坊里了。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歌舞礼乐那些东西,心里隐隐冒出另一个想法。但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再看这位容大小姐气度雍华,高不可攀,虽极想求她帮忙,却怎么也不敢开口。 “你想去天器府?”子夜听到这儿,自已猜出了下文。 萧凰点了点头:“想是极想的,只怕容大小姐不肯帮我。” “这有何难?”子夜狡黠道,“依你这模样儿,只要对容大小姐以身相许,她肯定愿意帮你了。” “别胡闹!”萧凰一声笑骂,“听我接着说。” 说起这位容大小姐,真不愧是官宦门第的千金,我从未见过那样温良仁善的一位女子。她不但用自己的婚轿,将我们两个小姑娘带到了汉京,半路上看到我身负刀伤,还拿出随身的陀僧膏,为我止血敷伤。血污弄脏了她的喜服,她也没有半点嫌弃。 我还记得,那个跟我一道儿的小姑娘,性子尤为张扬顽劣。一路上嬉皮笑脸,问东问西的,废话就没停过。听她们一问一答,我才知晓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原来叫做容玉。 想起那小姑娘,可真是贱兮兮的,总是对容大小姐动手动脚,竟还趁她不注意,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即便如此,她都没露半点怒气。果然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气量就是不一样。 “知书识礼有什么好了?”子夜听她夸赞容玉的好处,心下陡然翻起了酸意,“她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比我好看?” 萧凰一呆,想起当时在轿子里,容玉被那小姑娘扯掉盖头的一刹那,自己满心敬畏,不敢直视,竟阴错阳差转开了脸去。再转过来时,那顶红纱已是好端端的又遮回了头上。虽听见那小姑娘大呼小叫,直夸新娘子的美貌,但自己确是从始至终,也没看清容玉长的什么模样。 ……话说回来,她生得再美貌,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你不答话,那她就是强过我的了?”子夜看萧凰沉思不语,越发赌起气来。 “你这醋吃的,也太不着边儿了。”萧凰返过神来,苦笑道:“她是我的长辈,你是我的爱侣,这怎能相提并论?”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第45章 天器(二)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那天傍晚,车马抵达汉京城,先去了传习礼乐的清平坊。 容家乃名门世家,不但在权贵中交游甚广,对待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恩缘颇深的。容大小姐便和这清平坊的女善才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将我二人送到此处,委托那善才收授照看。可偏偏我跟那个小姑娘,谁也不肯下轿子到教坊里去。 那小姑娘多半是赖上了容玉,撒泼痴缠怎么也不愿分别。大小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答允说日后常来看望,她才勉强跟着女善才进了门。 好不容易劝走那小姑娘,而我还留在轿子下,坚持不肯离去。容大小姐哭笑不得,问我道:“清平坊里衣食无忧,有何不好?你又因着什么不愿去了?” 我咬了咬牙,跪下道:“夫人再造之恩,晚辈感戴不尽,但委实志不在此。私有一不情之请,诚望夫人推引,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誓死相报。” 容大小姐听说我另有所求,不免殊感诧异。一个从山贼手里抢来的小姑娘,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知足了,居然还谈起什么志向,实在有点儿稀罕。她轻轻一颔首:“说来听听。” 我听她语气和悦,当即道:“晚辈久仰天器府大名,但求拜入天器府门墙,习武行道,报效家国,纵死也无憾了。” 容大小姐多半也吃惊不小,沉吟片时,方道:“你志存高远,固然难得,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有习武从戎这一说?”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只跪伏不起,执言说:“晚辈所念止此,别无他求。若不然……这般碌碌活着也是无味。还请夫人成全。” “我也不是不愿成全。”她柔声一叹,“但天器府尊师奉祖,门规谨严。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我身为七代掌府的嫡长女,却也不敢沾习一丁点儿武学。你这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同样是在容家,连送亲的小厮都身手不凡,可容玉作为宗室嫡女,却连一点武功也不配学。什么“传男不传女”,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我越想越气,一时热血翻涌,忿然道:“天器府旨在‘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无论亲疏贵贱,从来都一视同仁,有教无类,却凭什么拘于男女之别?如此看来,是晚辈命中无缘了。这样的天器府,不去也罢。” 言罢,我磕下三个头,谢了她救命之恩,转身便要离去。天器府不留我,我便去浪迹江湖。天大地大,哪里还不能容身了? 我刚走出两步,却听容大小姐在轿中道:“等一等。” 许是我方才一番狂言,令她有了些许改观,沉默一刹,竟问我道:“你是女儿身,天资总归不比男儿,日后比他们吃更多的苦,遇更多的凶险,你不怕后悔么?” “天资”这回事,其实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当下我不假思索,坚定道:“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再一思量,心志远远不止于此,改口道:“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隔着红纱,我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分明感到她的动容。她似乎凝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个家丁走上前,报说时辰紧迫,宫爷已是等候多时了。 她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得退往路旁。至于她应或不应,尽管听天由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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