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总要挨鞭子?”小满不解。 “她呀,罪名可多了去了。”奴兀伦摇了摇头,“但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偷跑去阳间,想找她的夫人。” “她很爱她的夫人吗?”小满一出口,便觉着有点明知故问。 问话间浮出水面,四周娑婆崔嵬,蒺藜遍野,正是无量宫之外的铁围山。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即见蒺藜中沙沙耸动,钻出一头背生双翼的恶虎。 这头凶兽本是人间作祟的一只穷奇,却被奴兀伦收服当了坐骑。以往在人间逃窜,总是吃不上人肉,动不动要忍饥挨饿。如今跟着鬼士,总要替鬼还愿,杀人灭口,便再也不愁吃喝了。几年下来,倒让奴兀伦养的膘肥体壮。 奴兀伦翻身骑上虎背,又拉小满上来,将她护在自己身前。掌心凝起鬼火,往虎额上一拍,那穷奇一声嘶吼,放步飘飞,沿着黑黝黝的山路疾驰而下。 “你的无间诀,练到第几重了?”半路上,奴兀伦忽然发问。 “师父是说……这个?”小满指了指锁骨处的刺青,赧然道:“弟子不才,刚练过第三重。” 奴兀伦略感惊异:“你初来鬼道,就能熬过三重的粉身碎骨,已是十分难得了。我招过上千名鬼道的弟子,能熬过第一重的,也不过十五六个而已。” 嘉许过后,又是一声轻叹,打量小满道:“看来,你的执念一定很深了。” 修炼鬼道的“无间诀”,其实别无捷径,凭的就是一个“忍”字。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每过一重,就是翻了倍的苦毒无间。谁越能忍,便越能多练一重,功力也随之突飞猛进。 而这个“忍”字,凭的就是生前死后的执念。 执念越深,便越能忍受无间之苦。 若要练到九九八十一重,那份执念,已然是万劫不复。 小满听奴兀伦提起执念,想到自家身世,不由得黯然神伤。 “我家本是王侯贵胄,却意外惹来武林中人,在我六岁那年……惨遭灭门。 “我逃往江湖,拜在名门之下,苦练二十年,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此血仇。 “可到头来,还是寡不敌众,被逼上悬崖绝境,直到最后…… “我只能自刎了结。” 说着,锁骨下的刺青参差涌上,爬到了脖颈处的那道血痕。 奴兀伦淡淡一点头,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灭门之仇,委实深重,难怪你能熬过三重无间了。” “那花师父呢?”小满不禁追问,“她练到第几重了?” 奴兀伦沉默片刻。 “九九八十一重。” 小满“啊”了一声。她明知花不二的功力深不可测,可听闻这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还是大震一惊。 “那……那她的执念?” 奴兀伦叹了口气。 “为了救她的夫人。” 鬼道,无量宫。 “呼——” 一道血淋淋的无量鞭破空而落,掠过花不二大红的衣角,“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石砖上。 鞭风所及,石面瞬间炸成粉碎,深逾数寸,可见这一鞭之力,着实是惊神泣鬼。 再看周围一圈的石砖,已裂开上百道深痕,却并无一鞭落在花不二身上。她悠哉悠哉玩弄着指甲,只在鞭声炸响时,装模作样发出一声惨叫。 “唰——” 又一鞭落下时,花不二连喊都懒得喊了,只长长打了个哈欠,眉眼间酿出无尽风情。 “嗯?”魔罗晃了晃鬼火,语气不怿。 “我喊累了嘛。”花不二大是不情愿,“姊妹们都走光啦,我在这儿白扯个嗓子,又喊给谁听呢?” “你既不愿假喊,那就是想来真的了?”魔罗话声冰冷。 “也不是不愿喊,只是……”花不二坏笑道,“孤女寡女的共处一室,我又在这儿喊天喊地的,只怕有损魔罗大人的清誉呀。” “少说那混账话,快喊!”魔罗一声厉喝,无量鞭高高甩起,“轰”一声又炸开一列石砖。 可这回花不二没有惨叫,而是缠绵着嗓音,发出一声极尽淫浪的呻吟:“啊……” 吟声才落,帘帐里的鬼火暴涨三尺,一道无量鞭裹着尸血狠狠甩下,不偏不倚砸中花不二的后背! “嗷——”剧痛突袭,花不二禁不住一声惨嚎,缓了片刻,愤然抬头:“老妖婆,你真下狠手啊!” “少废话,你喊是不喊?” “喊喊喊,我喊就是了。” 花不二只好认怂,但看鬼火稍矮了下去,又厚着脸皮道:“这次少喊一些嘛。前天刚喊了两千来声,嗓子都喊废了。难得碰见了夫人,却连句话都说不出……” 话到一半,又见鬼火熊熊烧起。 “你哪来的胆子讨价还价!” 花不二缩了缩脖子,心知魔罗大人一向不喜自己提及夫人,虽觉这老妖婆莫名其妙的,但害怕无量鞭又打在自己身上,只好跟着一道又一道震天的鞭响,一声又一声苦哈哈喊下去。 直喊到五百来声,花不二的嗓音已至半哑,魔罗才将血鞭缓缓垂下,化成鬼火飘散而去。 “就……就这些?”花不二颇感意外,心想这老妖婆今儿个真够仁慈的,于是喜滋滋站起身来,“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啦!”红袖一振,又要飞下高台。 “站着。”魔罗放出彼岸花藤,又将她五花大绑,扔回到石台上。 “你……”花不二气得直跳脚,“罚都罚完了,你还要怎样?” “我罚你什么了?”魔罗的鬼火烧得不紧不慢,“我要罚你在无量宫面壁思过,一天抵一鞭,统共一万零八千鞭,方才只打了一鞭,还剩一万七千九百九十鞭。往后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天,你休想踏出无量宫一步。” “他妈的……”花不二目瞪口呆,“你要关我五十年?” “你是要抗命吗?”魔罗提高声量。 殊不料花不二屈膝一跪,赌气道:“那你打吧。打完这一万八千鞭,你就放我出去!” 鬼火烧得忽明忽暗,沉默一忽儿,魔罗才叹道:“你就这么想见她?” 花不二见魔罗语气稍软,使劲点了点头,央求道:“大人,求你了嘛。反正都是要抓她过来,派谁去不是去,我哪里比不上奴兀伦了?” “你满脑子的七情六欲,只会坏了鬼道的大事。”魔罗的语气又转冷硬,全无商榷的余地。 “你……你个没情没欲的石头墩子,你懂个屁!”花不二气急败坏,“奴兀伦那个母老虎,下手没个轻重的,伤到我夫人怎么办?” 鬼火匍匐下去,魔罗冷默了半天。 “你伤她的还少吗?” 花不二一下子傻了。 ……是啊。 我伤害夫人……还少么。 上辈子的那些事儿…… 她还在深深记恨着罢。 所以…… 所以前天见面时,她不由分说就冲我拔剑。 所以她宁愿被鬼火刺穿,也要护着那个穿捕快服的野女人。 所以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夫人她…… 她至今还恨极了我啊。 花不二突然就泄了气力。 她低伏着头,血泪一滴一滴落下,化入支离破碎的石砖里。 魔罗一声长叹。 “事已至此,你还放不下吗?” 一听此言,花不二满肚子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没来由的怒火,大骂道:“爱之深,恨之切你懂吗?夫人她是爱极了我才这样。你个孤寡千年的老妖婆,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魔罗不置可否,但看她哭得狼狈,便从帘帐里伸出彼岸花藤,想抚一抚她的肩膀:“花不二……” “滚!” 花不二才不领情,将花藤一摔,跌跌撞撞跑下了石阶。 无奈,整个无量宫都让这老妖婆封死了,想出也出不去。 就算能出得去…… 又该怎么面对夫人呢。 花不二心思乱极,只好蹲坐在墙角里,血泪一行行恣意滑落,染花了身底下的青砖。 她既做了鬼士,不比活人要吃饭睡觉,本不该有困乏之意的。 可哭了大半天,心境糟到了极处,实在百无聊赖,竟沉沉垂下眼皮,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正沉睡间,两枝彼岸花藤悄悄爬了过来。枝头燃起无声的鬼火,变出一床厚软的毛毯,轻轻覆在花不二的身上。 帘帐里,鬼火收到了豆粒大小,满壁的灯火也跟着暗了下去。原本阴森凄冷的无量宫,竟透出一丝柔软的静谧。
第44章 天器(一) “奉天承运,皇帝勅曰: “玄州兵马司都指挥使萧凰,英骁神武,略远谋深,爰整熊罴之师,长驱龙虎之穴……” ……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 “问罪北戎,三载尽平边患;廓清四野,千秋永镇华威。鸿勋夙著,盛绩长留……” …… “救……救我……求你……” …… “可授左右麒麟卫大将军,加赐食邑五千户,黄金三万两。厚彰德勋,以励亲贤。钦此……” ……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 “呼哧——” 萧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心口怦怦撞得难受,额头浸出了一层薄汗。寒意裹着余悸,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夜色仍晦,残漏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萧凰垂下眼睫,呼吸声从惊恐转成了疲惫。 同样的梦魇,已是夜复一夜纠缠了十八年。 只要她一闭眼,过往的罪孽就像毒虫爬进脑海,撕咬着她的神智,痛不欲生。 有时连她自己都恍惚,这十八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神稍定,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子夜。看她睡得极熟,心头才回了些暖意。 ……这小姑娘,实在有点好笑。 平日里冷得像一座冰山,谁知到了床上,简直是狗皮膏药成了精。 只见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颊偎在胸前,胳膊还紧缠着自己的腰,生怕把自己睡丢了似的。 萧凰凑过唇去,吻了吻她的眉角,顺势抽出身子,拾起外衣一披,起身走出了床帐。 长衣松系着,鞋袜也懒得穿。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桌旁坐下。 目光一转,瞥见桌角那一壶女儿红,极想拆开来痛饮一番,浇烂心底的浓愁。 可念在子夜不喜欢酒味,再馋也得忍着。只将壶口撬开一个小角,嗅着隐隐飘出的酒香,勉强压下一丝半缕的愁绪。 正自闻酒凝思,忽听身后的床帐有了响动。 她听见子夜穿衣下床,朝自己走了过来。 “吵到你了吗?”萧凰温声说着,将木塞一扣,掩住了微弱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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