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到,她金黄的瞳仁里惊起一丝波澜。 “当我在雪夜里冻着,饿着,被那群畜生拖出来,殴打到活活痛死,又被吊在树上示众时…… “你在哪里?” 边说着,我身上的轻绸蟒缎边凋零下去,变成不足蔽体的脏衣烂衫。 裸露的肌肤上,也爬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与血痕。 “当我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整整两年,被唾骂,被凌虐,被奸辱,日复一日地生不如死时…… “你在哪里! “当我在出嫁路上被恶贼掳入山村,当那烽火绵延烧遍汉戎边界,当乞颜族的铁蹄染红吐护真河畔的草原时—— “你又在哪里!” “在我生而为人的十九年里,我不曾有一次见过你。 “怎么我做鬼才十余日,你竟好心来渡化我了?” 她稳如磐石的手腕被我质问得一抖。 三寸红也在不知不觉间收回了寸许。 瞳目里,是千年修为也遮不去的惊惶。 而我,步步紧逼。 “说什么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你敢不敢走到那地窖外面,敢不敢睁开眼瞧一瞧—— “你济的是什么世,救的是什么人,社稷是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什么苍生!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看一看我的生前死后,你敢看吗? “你敢吗!” 她那双澄露一样的眼眸,始终在与我对视。 无论她敢不敢看,她都已经看了。 我敢确信,哪怕是玉皇上帝,如来尊者,也不可能从我的瞬境里平心静气地走出来。 更何况,是这个区区千年修为的红毛小狐狸。 这一次,我没有低估她。 她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是惨白。 不晓得是惊骇,是怜悯,还是坚守了千百年的道义在动摇。 然而她不知道—— 一条滴着火舌的花藤正从她身后缓缓升起,悄无声息地靠近。 愧疚啊,仁慈啊…… 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命门。 小狐狸。 ……我们该告别了。 我暗把指尖一扣,花藤直奔她的背心刺下来! 小狐狸也不傻。 刺透骨肉的阴气,她不可能毫无预知。 可惜啊,那花藤离得太近,她便想躲也躲不开了。索性她也不再躲,却从指尖弹出三寸红的花枝,刹那间已逼近我的心口—— 鬼火与桃枝,就在同一时刺穿了,她的胸口与我的心魂。
第157章 魔罗(三) 光灭了,风哑了,鲜红的血与暗红的血交织着溅开,曼陀与桃花同时萎落,我和她也同时倒在地上。 三尺远外,我听见她的喘息和我一样,此一高,彼一伏,虚弱又凌乱。 她的鲜血是烫的,我的尸血是冷的。血与血从两边漫到一处,冰冷与滚烫凝成了天渊。 魂魄深处的剧痛告诉我,那一枝三寸红就嵌在我的心脉旁。哪怕只是微微一动,都有可能害我魂消破灭。 心魄被压制着,我还剩仅存的一点力气,但我来不及用它拔出那三寸红。 因为我偏过脑袋,看到小狐狸也在看着我。 方才那鬼火正击她要害,她脸色很是难过,但依然不失慈悲与威严。 鬓边的狐狸耳朵还因疼痛一颤一颤的,可爱得很呢。 狐狸虽可爱,但她毕竟是仙家,还是顶厉害的仙家,我留她不得。 我耗用奄奄一息的鬼元,动了动指尖,狐狸胸口那束鬼火跳了跳,往血肉里刺得更深了。 她的眉头皱的更痛苦了。 我略微宽了心,凝聚鬼息,抬手想拔出心脉下的桃木刺。 可手才抬起一半,心魂就狠狠一抽搐,痛得我差点散了神识。 那一枚三寸红,竟也往我的魂魄深处钻去。 我不由得又瘫倒下来,余光里是她坚毅的眉眼,每一丝眼波都是绝不退让。 ……好狠一只狐狸。 我只能纹丝不动躺在那儿,边用一缕残息苦苦撑着鬼元,边隔空制着她胸口的鬼火,死不放松。 她亦然。 …… 我和她就这样僵持着,躺了很久。 我们谁也不让谁,只因都明白,先退缩的那一个,必定是死路一条。 大不了,就拼个玉石俱焚。 栅栏下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光泽,渐从昏黄的日光,移换成清冷的月华。 寒夜的露水从栅栏滴下来,打湿她毛绒绒的红耳朵,也打在她秀气的眼角,沿着脸颊缓缓滑入泥土。 可惜了。 我心里一声叹。 想我苟活那两年里,这露水是拿来喝的。 …… 渐渐地,连月华也暗了下去。 再过不久,就该是黎明了。 我和她彻底耗光了气力,心口的伤处都已麻木,也无力再致彼此于死地。 地窖里安寂了许久,她先开口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怅然一笑。 我的抱负,从未与旁人讲起。 可这只棋逢对手的小狐狸,我欣赏她。 虽然她是仙家,但我愿认她做个知己。 我向她敞开心扉:“我想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改变这三界不公。”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你很不一般。” 我笑笑:“多谢。”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锋一转:“我要那些人给你磕头赔罪,为你修碑立祠,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头来,她还是宁愿折中。 唉…… 毕竟是个仙家啊。 我很久没有开腔,直到第一缕曦辉爬进地窖,洒在她的眉梢。 地窖外,也渐渐多了来往的村民声。 我说:“我们来打个赌罢。” 她默了片刻,问:“赌什么?” 我说:“赌你我的命。” “你赢了,我也不必去酆都城投胎,自愿灰飞烟灭。 “我赢了,你一身千年功力,就归我了。” 她又问:“怎么赌?” 我说:“他们若真听你的话,向我磕头赔罪,便算你赢了。” “若不然呢,就算我赢了。” 她沉吟一阵儿。 我淡淡反问: “你不是要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么?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 “所谓世人,值不值得你去拯救。 “所谓苍生,值不值得你去守护。” 她垂下眼睫,像是打定了主意。想必,不只是与我争个输赢,更是为了确证心中的道义。 “好,我赌。” 话音一落,我的尸血与她的鲜血汇到一处,于尘泥间描出沟壑纵横,一撇一捺镶作山海不移的咒文。 ——立天谴为局,拿人心作赌,下生死为注。 天谴咒。 小狐狸是一言九鼎的人。 我松开鬼火,她便勉强坐了起来。 她伸手到重伤的胸口,剜出一颗金灿灿的桃核出来。 ——那是她的狐心,是她七百年的修为,是她的赌注。 她将狐心置于血咒中央,仿佛还有什么舍不下的牵挂,眼眶里湿漉漉的。 我以为她抬袖要擦眼泪,可她只是擦去了额头上的弯月。 失去狐心,她剩不下几丝灵力了,身形就从女子化成了赤狐。 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地窖。 我守在阴暗处,目送她离去。 很快,我听见它们将她围住。 我听见她斥责它们的恶行,警告它们向我赔罪,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而后,我听见久久的寂静。 我听见有男人大骂了一声,骂她是妖怪,危言耸听,蛊惑人心。 我听见它们哄然笑骂,骂我这个犬戎的疯娘们儿阴魂不散,竟还敢来黑村闹事。 我还听见,有人说她的狐皮很漂亮,剥下来卖到城里,肯定值不少银子。 然后…… 我听见众人乱跑声、棍棒和石头砸下的声音,还有,欢呼雀跃声。 ……有鲜血混着狐毛,从地窖口一滴一滴掉下来。 小狐狸啊…… 我赢了。 天谴咒的血痕刚刚凝固。 我收走血咒中央的狐心,囫囵吞入腹中。灵力尽数炼入鬼元,不但伤势飞快弥合,修为也突破了三番。 我想,是时候为鬼立道了。 黑村的那群畜生,就当是为鬼道祭旗了。 我从地窖里飘身而出,看到黄云白日之下,几个顽童正在空地上捉麻雀。它们七手八脚扭断小雀的脖子,然后哈哈大笑。 ……对我的临近浑然不觉。 我亮出鬼火利刃,从它们背后斩了下去。 可就在人头落地的一刹那—— 由魂魄深处升起凌迟重辟般的震痛。不……比那还要痛,就好像把整个十八重地狱塞进魂魄里的剧痛…… 我不知是怎么逃出的村子,嘴里尸血呕个不住,染红了一整条小溪。 痛感耗了我一两个时辰。缓下神来,我才恍然明白…… 我让狐狸给耍了。 天谴咒是不得违逆的,她也确是将七百年修为送给了我。 然而在那颗狐心里,又藏了另一条款契。 ——不得,伤人害命。 唉,这小狐狸…… 想来她虽答应与我作赌,却生怕自己一旦输了,我便拿着她的修为去杀人放火,毁天灭地。 ……果然是,狡猾透顶啊。 小狐狸这一招确实凶狠,那天谴咒的镇压重比刀山孽海,可我依然不肯服输。 黑村两年的暗无天日,我不肯服输;阎君殿无数次棒打出门,我不肯服输;多少仙家拿天道轮回恐吓我,我不肯服输;如今区区一个天谴咒,又怎能逼我低头认输? 可这“不得伤人害命”的条契压在我魂魄里,别说逆天行道了,连眼下的血仇都不得偿报。 ——我定要寻个法子,解开这阴狠的咒术。 从那以后,我便动身南下,做了孤魂野鬼,游荡在万水千山。 我因怨气太重,隔三差五便会引来仙家。放在此前,我自然不会忌惮,可如今我身上押着天谴咒,一旦还手诛仙,定会惨遭天谴。我只能一路躲躲藏藏,从天南寻到海北,又从黄尘寻到九泉,茫茫孽海也被我踏碎了波澜…… 总算是听得一些风声,终于也有了破解之法。 我偷听仙家的谈话,她们说天谴咒是三界最强的咒法,无论结契之人生老病死,这道咒都将永不磨灭。 也就是说,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但抹不去,不意味着不能改。 毕竟在立咒时,小狐狸留下了一个万不得已的疏失。 所谓天谴咒,是要仙、人、鬼三方共同结契,才算一道完整无缺的契约。 然而我们结的这道契,只有一个仙家,和一个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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