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契,已成。 人契、鬼契俱在,仅剩下最后一方——仙契了。 萧凰看向神色犹疑的白狐:“仙尊,请签契。” 事态发展至此,其实白狐早已不再犹疑。 虽有爱侣的命仇横亘在心,但比起搭上仙道全军,甚至搭上苍生社稷,都要遭受邪神降世的灭顶之灾,她自然情愿与鬼道讲和。 真正犹疑的人,并不是白狐。 ——而是子夜。 小姑娘根本想不及什么金乌降世,什么仙道盟军,什么社稷苍生…… 她满耳里只听见了:“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她的萧姐姐,要拿自己的命,换取三界太平。 那是……那是她的萧姐姐啊。 白狐感知到子夜心境不稳,她只能夺了她的舍,指尖凝出一瓣白桃,往天谴符的缺口处飞渡而去。 桃花缓缓沾上龙蛇飞舞的地面,“哗”一下洒开最后一柱符文。 三足鼎立—— 天谴咒成。 立咒的一刹那,云杳尘寂,天成地平,千峰拜礼,万籁功歌。 萧凰合拢了丹凤眼,任微暖的清风拂过面颊。 然而这一切,还并没有告终。 魔罗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 “萧大将军。”压下金乌阳气的她,气色显然沉稳了不少。 她的斗篷飘悬在花丛之上,款款向前。 “请。” 萧凰与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大将军一诺千金,既是答应了以命为偿,便绝不会反悔。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背后传来一声急唤:“萧凰!” 唤得她心肝狠狠一颤,忍不住酸楚涌上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远远望着那衣角飞扬的一抹青白,暖融融地一笑。 ——恍若回到二十年前,她跪在汉京宫家的屏风前,跪在拯救她、养育她、成全她的容玉面前,与她作出延回两世的诀别。 “师娘……” 她唤着她,还如少女时模样,笑得那般明朗,那般昂扬。 “您曾经教我——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弟子……做到了。” 话声落尽,她义无反顾转过了身。 只丢下子夜远远站在那里,含着支离破碎的哽咽,喊了一声:“萧姐姐!” 她妄想凭一句只属于她的“萧姐姐”,将她挽留。 萧凰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 她生怕自己再迟疑,便会忍不住回眸。 一旦回眸,便再也迈不出舍生取义的脚步了。 于是她狠心一咬牙,握住胸口的桃铃吊坠,“啪”一声扯断红丝,舍去了赤狐仙尊的七百年功力。 随后,便是大步上前。 ——以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走向等候已久的魔罗鬼王。 苍茫的日色笼罩着平野河川。萧凰就走在这深沉的日色里,一步步迎近魔罗鬼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鬼王的形貌。 比起俊佻的女将军,鬼王的身骨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连一副杏腮桃脸,都还是死前十七八岁的娇艾模样。 但正是这么一个娇花似的姑娘,承着一身空古绝今的帝王气,敢与天地并肩,敢与日月争辉。 萧凰心里颇有些感慨。 ……死在她手底下,着实不枉。 她在她面前站定了,低头看她掌心里燃灼的鬼火,等待那束火焰几时抬起,刺进自己的心窝里来。 然而鬼王久久低垂着眉眼,任斗篷遮住了视线,不知她现下是怎样一副神情,心里头又在寻问着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魔罗依然没有下杀手。 裙角扫过清和的微风,她缓缓转过魂身,眺望无垠的旷野草原。 而后,竟喃喃叙起旧来:“犬戎进贡中原,该是多久的事了?” 萧凰随她一同望向天边。 暖阳照耀着历尽沧桑的一人一鬼,也似照着当年怒马鲜衣出使边关的将门少女,照着风华浊世万里来朝的草原别姬。 萧凰粗略一算,自己原是在十五岁那年奉旨出塞的:“二十……嗯,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魔罗一声长叹。 指掌一松,鬼火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岁月,可真快呀。” 她说着,脸庞又转回来,斗篷下露出深粹而明亮的杏仁眼,静静地、与萧凰两相凝望。 萧凰心口一震,随后眼前光换影移——闪过幽冥孽海里挣扎悲泣的造恶众生,闪过昏黑宫殿里歌舞戏笑的鲜艳红衣,闪过重重木栅里的一隙云天,闪过鸿雁、浊雨、落叶、飞雪,与那黑幢幢、乱扰扰的人影…… 旧时年月如浪华飞逝,待得水落石出时,满眼只见得一片茫茫戈壁。 孤烟落日下一众浩浩人马,两排仪仗均着犬戎的铜甲裘衣,飒飒旗旌护拥着一辆高大华美的辕辐车。 牵牛护车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女侍卫。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身穿蟒缎裙袍、额垂璎珞飘带的盛装公主。 公主的杏眼里凝固了暮色,遥盼着车马所向、千里之外的汉家宫阙。 萧凰看到了。 ——这里,是鬼王的瞬境。
第155章 魔罗(一) 我生于骆驼山下,吐护真河畔,犬戎国的乞颜族部落。 我的父亲是乞颜部族长。早年间,乞颜族人马彪悍,他常年带着族人烧杀劫掠,夺走别族的金银、牛羊、领地,俘虏他们的男女做奴隶。 就连我的母亲雅兰萨穆尔,也是这样来的。她是鞑靼尔部族的公主,却在部族迁徙时遭到乞颜的袭击。她被捉为奴隶,强抢到父亲的帐房里。 ……再后来,便有了我。 母亲做了父亲的妃子。但父亲只想着征伐劫掠,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对我们母女并不怎么关心。 母亲在乞颜部落里委屈了很多年。她没有别的寄托,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抚育我,教导我,她给我起名木华黎别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岁那年,病重去世了。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个小女儿,那女孩擅长骑射,骁勇善斗,便当成是我的侍卫,陪着我一起长大。 她叫切烈奴兀伦。她总说,要守护我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我和奴兀伦喜欢骑马出去游玩。我们悄悄跟随乞颜族的兵士,目睹他们劫杀别的部落。所过之处遍地是哭声,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结队的野鹫盘旋在长空,十余日不肯散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有了思索。 我虽是乞颜族公主,却越来越憎恶这个嗜杀的部族,憎恶我那残忍无道的父王。 我怜悯那些被侵占、被欺凌的小部族,更怜悯那些和我母亲一样的、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饱受□□的女人们。 我想过救她们,但除了与她们衣食,也没有别的救法。 我幻想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让部族之间不再弱肉强食,再也没有血腥的混战,再也没有女人们被当成战果,任禽兽一样的男人们予取予夺。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那千山万水以南,号称泱泱汉地,礼仪之邦。汉家有汉家的礼法仁义,天下为公,四海升平。 我仰慕汉家儒法。我向往去千里之外的南国,师习汉室的治国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礼法仁义,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岁那年,乞颜统并了鞑靼尔、斡难、乃蛮……许许多多旁的部族,对南国则号称犬戎。 草原虽暂得一统,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汉家铁骑严防死守,内有众多部落仇视眈眈——凭兵马纵横了一辈子的他,终究也被兵马压垮了脊梁,帐房里卧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后,由我的长兄即可汗之位。但对犬戎国的内忧外患,他也一时无策。 我向他提议,莫不如向南国奉藩称臣,茶马往来,婚姻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汉家的荫庇平定犬戎众族,一举两全。 新可汗与众元老甚以为然,遂修书遣使,备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又应我自行请愿——许我木华黎氏公主入宫为嫔,前与汉室言和。 得夏汉回书之后,我便随进贡的香车文马,一同踏上了朝汉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我促成汉戎之盟,盼犬戎再无战乱,盼天下再无不公。 十七岁,我身着犬戎最华贵的嫁衣,坐在命运的辕辐车上,一步步行近向往已久的汉宫。 十七岁,我在碣石关客栈遭遇暗算。卫兵尽遭毒杀,我被路过的恶贼劫入风沙,失去了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侍卫奴兀伦。 十七岁,我在汉人的领地——黑村的地窖里醒来。 十七岁,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体,我双手锁着铁链,我仰头只能望见栅栏的缝隙里,鸿雁,浊雨,落叶,飞雪,消磨着奄奄一息的一方云天…… 十八岁…… 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亲历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黑暗与丑恶。 十八岁,我想过许许多多种死去的模样:死在逼仄的、发霉的角落里,死在幼童吐来的唾沫、扔来的石块下,死在村妇的恶骂与殴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兽的,反反复复的、粗暴又肮脏的呼吸里…… …… 十八岁,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她把她的饭分给我吃,又捧水来给我喝。 它们喊她“傻妞儿”。 她很善良,很可爱。 …… 十九岁。 十九岁,我望见地窖外的它们奔走相告,举手相庆。 夏戎之战结束了。 ……犬戎国,灭了。 十九岁的冬天冷极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连下了许多天。 傻妞儿把她的铺盖塞给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极了,却还没死。 十九岁,我听到沉重又繁密的马蹄声走进村落,我看到威严雄武的汉家铁骑,又看到它们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我看到为首的那匹高头大马,乘的是意气风发的汉军将领。“他”戴着斑斓恶煞的面具,望不穿是怎样一副五官。 十九岁,我吃下命中最后一顿饭。是一个羊肉包子,馅很满,很香,还是烫手的。 十九岁,我一边吞咽着包子,一边看清了那汉军将领的模样。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虽穿着男人一样的甲胄,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悯,却像极了一个女人。 临死前的通透告诉我,那就是一个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十九岁,我依然抱着活下去的妄想。我哭着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岁,我失掉了最后一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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