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来的钱,泳柔只忍不住花过一次,是在县里华莱士宴请小奇。终于上到第九节课,周予的生日临近,她的400元大业即将完成,她的心情壮阔就像积木已经在她眼前垒成灯塔。 第九节课,纪添添的表姨不在家。 敦实的男孩给她开门,垂首走在前头,拖着步伐。“喏,”他示意她看放在餐桌上的一薄信封,“今天的补课费。我妈出去了。” 他的声音好像比之前更低了。泳柔不记得男孩的变声期是这么早就开始的。 照例讲完数学再讲英语。男孩将单元考的英语卷子拿出来,进步显著,她押的重点全考到了,题目也差不离。“你进步很大呀。”她鼓励道。 “嗯……”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话说得很沉,有些听不清,“是不是该有点奖励?”他吞口水。 “奖励今天少做半套题怎么样?” “这算什么奖励?” “这还不算?你要什么奖励?” “我看过一些电影……老师,我昨晚做梦了。”男孩忽然抬起他满是粉刺的脸。 “嗯?” “你知道男人会做一种梦,会让……身体有一些变化。很爽。”他舔了舔嘴唇。 “什么?”她警觉起来。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电影。有家庭教师的。你知道那些家庭教师都怎么奖励学生的吗?” 23-4 人这一生做各式各样的梦。最多是稀里糊涂的梦,再是担惊受怕的梦,真正的美梦极少,越长大,就越少。梦是心事的光学投影,有时是欲念成像,有时是恐惧成像,人生的褶皱越多,梦就多番折射,变得愈发复杂。少年拔节于是梦见飞翔,情窦初开便梦见白头偕老,可真正老了,却开始梦见时间倒退、容颜如初,梦见离去的人归来。 梦如人生逐渐回望。 “我没说假话,阿香。我真的梦见他在。他以前也是像阿野,最爱坐在铺头外面,我就梦见他坐在那里,样子还小,十三四岁,我叫他摆桌吃饭,他就跑进来,跑到我面前,我一看,他大了,娶妻生子了,二三十岁了。” 剪头婶坐在院中的水井边上,头垂垂地清理着盆中的一大簇马面鱼,讲话平平的,不似往日气力。她每日煮鱼虾,自己吃不了两筷子,都要留给孙儿大野吃。她独爱吃凉掉的稀饭。 陈香妹在一旁陪她,帮她择洗些芹菜香葱。 “哪有做妈的不梦见自己小孩?” “以前是有梦见,没这么经常。现在是天天梦,我这脚也是天天不见好。我想啊,要么是他回来了,要么是我也该走了。” 香妹啐一声,“你身体这么好,一点皮肤病,讲到那么远去!人到岁数就容易发梦,我也会,上次我还梦见血,满地的血。” 剪头婶抬起耷拉的眼皮来听她讲。 “我踩着血走,走啊走,看见地上有个婴儿,小小的,刚出生,光溜溜的,死掉了。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她停顿,心有余悸,“是我阿柔。” 过了这么久,一想起来,她还要直抚胸口。“吓得我当场就醒过来。” “你这是日有所思……上次掉那个囝仔,阿礼没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他那人。” 死了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就像死了一尾鱼。他只会说,那就等下次。 下次。他还是惦念着下次。这事好像没有尽头。 “他没怨言,也算难得了。” 怨什么?欠他的?香妹没说话。也可能就是欠他的。她想不明白。 “你不说别的,要有个男孩子,将来老了,起码心定一点,凡事有个撑腰的。不像女孩子,还怕给人欺负去了。” “他要是去欺负别人,怎办?” “啊呀,我们老实人家,怎会去欺负别人?要是……”剪头婶的眼皮又耷下去了,“那起码,我们自家不吃亏咯。” 她捧起那一尾一尾的马面鱼,最后一遍洗净,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像给自己撑腰,又像在自我说服,抬高音量,更笃定地说:“不吃亏咯!” * 方泳柔看着面前男孩眼中散射出的诡异光芒,一种污糟的油光,像街角阴沟的脏水在阳光偏斜下精光一闪。她不知道男孩说的是什么电影,对他口中的男子的梦也一知半解,但她女子的本能令她嗅到危险气息。 “我没看过。做题吧。”她将手臂放置在桌上,横在自己与男孩之间。 “还没说定奖励!”他心急地将脸凑近一些。 她心一横,顽强对抗着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正襟危坐,直面向他,语气严厉地问:“什么奖励?” 她注意到男孩已长出了喉结,此刻滚动着,连带下颔上的肥肉一起颤抖,像他的舌头在口腔内不断舔舐着。 “奖励……电影里,老师都要脱掉衣服,然后……”他见她脸色青灰,小心翼翼地将伸长的脖子后缩一些,“要不,你也像那样,让我摸一下?” 他的眼神向下,遮遮掩掩地瞟着她的领口处。 她浑身汗毛都竖起,一时身上发冷,像害了风寒,有恶心之感一阵阵上涌,不知是胸腔翻腾,还是身体在发抖,身上冷,脑子热,太阳穴紧紧的,说话时舌头发直:“你说这种话,想这种事,不怕我告诉你妈?” 提到他的母亲,他反而硬气起来,下巴都不自觉地仰起,“我妈才不会信你,你别白费力气。老师,”他忽然整个人贴过来,意图抓住她的手,“你就答应我——” 他咕哝着唾沫的嘴巴还未将字句吐完,泳柔已迅捷如豹般从椅子上跳起,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用力一扭,将他按倒在书桌上——要论气力与敏捷,她在同龄人中向来是佼佼者,对方毕竟只有十一二岁——他吃痛惨叫,她一手扳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使得他拼命踢动双腿也挣脱不得,他涨红了脸,大喊大叫起来:“我*你**,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 听到这么一番恶语,她更觉心里一点瑟缩都无了,只彻底发了狠,她拽起他的耳朵,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反复磕到桌板上——她的心底从来都是有这股狠劲的,就像她年幼时将方光耀推进河里,她从小聪敏、早通人事,推他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当然想过,他也许会死的——男孩嚎哭起来,不断扭动着,这桌沿是圆弧的,嗑这么几下不至于见血,只怕会脑震荡,她在极度愤怒中醒转,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给家里惹上麻烦,于是她松手,男孩自己踢打着,一下子掀翻了椅子,摔到地上,肥大一团。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你妈胡说八道,敢给我找什么麻烦,我就告诉你妈,告诉你们学校所有老师同学,你整天都在电脑里看些什么。”她恶声唬他,“你删了也没用,现在有的是技术可以恢复,我们学校有编程兴趣班,我比你清楚。我今天能打你一次,以后就能打你一百次,你妈也说了,我是乡下人,我们乡下多的是流氓混混,我随时可以再找你算账,懂了吗?”他颤抖,脸上糊着鼻涕与眼泪。 方泳柔又狠狠踹了男孩一脚,随后疾步离开,临走前,她飞速揣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一薄信封。 一出了门,电梯间撞见几个陌生人,她才后怕起来,此地仍是都市迷宫,她孤身在此、举目无亲,只能强撑镇定,最快速度下了楼,走入小区花园。 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没有人等她。周予不在。都市的天空低垂,像个玻璃穹顶,高楼如穹顶的立柱密密排列,将她困在其间。 不安全感笼罩着她。 被轻薄时的恐惧与恶心、泄了狠后的激动与心慌,一切绞缠在一起,提醒着她她仍是这样年轻脆弱。 她掏出周予借给她的诺基亚手机,长按了1号键。 其实不必要的。青天化日,她很安全。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一传过来就更令她心底发酸,只喂了一声,再说不出所以然,倒是周予又快又急地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没事吧?从没听过周予这样急切地说话。 一分钟不到,周予自小区大门跑入来,平时那样懒散的人,跑也不多快,但用力舒展开四肢的样子倒是好看,泳柔站在花圃边看得眼圈发热,热到一颗泪都要掉出眼眶了,见她转弯径直往单元楼去了,才收拾好表情喊她:“周予!” 她甩回头,愣一下,刹住脚步,又掉转,很快地向她小跑来。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她一说话就气喘,只好先理顺呼吸,“我刚好在附近。你怎么了?” 泳柔却说:“没事。” “没事?” “嗯,没事。”说也不知怎样说,“性骚扰”三个字,她说不出口,一回想经过,想到要将男孩那些龌龊的话复述出口,她就一阵恶寒。“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结课了。时间还早,约你出去走走。” “结课了?你以后都不来了吗?” “嗯,不来了。也快期中考了,我想好好复习。” 周予的眼中透着少许失望。她们同去城市中游荡,肩紧贴着肩,她的手指偶尔拂过她的手背。触碰令泳柔感觉真实,真实的陪伴,真实的依靠,她紧紧跟着周予,全心留意每一次肌肤相触,努力将恐慌抛到脑后。周予的手有些干燥,而她的手因心绪不宁而发热,她不好意思去牵周予的手,心里隐隐盼着周予会牵她,但当然没有,周予对她的脆弱毫无察觉,只是坚定地存在着。 在这座城市里,周予常去的地方不太多,家,外婆的家,书店,还有书店楼下那家电玩城。 她不去打电动——那边除了吵闹的小孩就是黏糊在一起的大学生情侣——常去的是电玩城里的那家进口玩具店,会买的除开积木拼图等手工玩具,还有各种模型手办和游戏盘,她不好意思买毛绒玩偶,抱着那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会令人误解她不够成熟。 店员见她这位老主顾上门,又如往日紧紧追随,准备猛烈向她推介,她每次听几句就觉得买下来也无不可,有几分喜欢,又盛情难却,因此在这家店买过好多东西,可今时不同,店员只开口说了两句,方泳柔就说:“谢谢,我们就随便看看。” 周予惊奇地看向泳柔的侧脸。为何有人生来就善于应对世界,可以自然表露情感与关切,也可以坦然表达拒绝?她记起去方家的大排档,那时她提着水盅来斟茶倒水。是见惯了人,才得以变成这样吗? 方泳柔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里边的一件造型扭曲的手工陶瓷摆件,看起来像是一只太胖的老鼠,又有点像是消瘦的浣熊,它的眼睛上绑着一块布,挑着一个小包袱,是个月夜下的小偷。这么一样不及巴掌大的小物件,标价128,她困惑地嘀咕:“谁会花一百多块买一个长得这么奇怪的东西?” 周予不敢说,她前不久买了一个,正放在她的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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