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柔试着按了按手中银色外壳的诺基亚手机。周予教她:“长按1。” 她照办。 手机自动拨出一个电话。 装在周予另一边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这是紧急呼叫。我设置了我的号码”她取出来挂断,想了想又说:“我给我外婆也设了。”仿佛她关爱她,就像关爱老人那般清明。 “你手无拧裤子之力,连蟑螂都害怕,我紧急呼叫你,你能来打击坏人吗?” “我是靠智力取胜的。” “怎么个取胜法?” 周予认真说道:“我会报警。” 泳柔笑出了声。“你以后简历上就写,擅长报警。”她举起手机,“总之,谢谢。我先借用。在学校的时候,我会关机藏好的。” 正说着话,走廊纵深处闪现一个扭曲人影,她们被吓一跳,双双扭头去看,这才看清,那是交叠在一块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唇齿相交,吻得难舍难分,四肢缠乱成一团,奇形怪状地向她们走近了。 她们连忙返身避开这一团痴怨男女,另择去路,可眼不见了,耳就听得更明晰,那是舌头砸着舌头、嘴唇嘬着嘴唇的声响,吓得她们脸红心跳,头颅越埋越低,好像被撞见当众亲吻的是她们似的。 “呀,两位优等生同学。”有人挡住她们去路。是方才包厢里的几个少男少女。“你们也出来透气。” 另一个说:“真想不到,纪添添在你们学校还有朋友呢。她成绩怎么样?应该在你们那儿是吊车尾吧?” 那女孩凑近来,表情天真愉快。“欸,偷偷告诉你们,她能进你们学校,是她妈妈花钱找人办的。” 泳柔拉着周予要走。“我们先进去了。借借。” 那人又对着她们的背影说:“你们可别跟她说这些。拜托啦!” 几个人在她们身后笑成一团,零零碎碎地继续说着。 “要不是她请客,谁会来啊?” “就是,还当她自己是大小姐呢,她妈就是个暴发户。” “托关系上重点,谁瞧得上她?过两年高考,指不定又跟我们在大专重逢了。” “现在大学也能买,就看暴发户本事有多大了。人脉能出得了这个区吗?” “欸,你们说她是不是喜欢林翔啊?干嘛老拉着林翔不放?” “她喜欢有什么用?翔少会喜欢她吗?像个小肥猪似的。” 她们推门进包厢,添添正对服务生大发脾气:“怎么不能卖?我妈是你们这儿白金卡会员。我朋友想喝啤酒,你给我上一打。” 那个叫林翔的男生岔开双腿坐在她身后,摆出做作的慵懒姿态。他似笑非笑地摆手:“算了,我就随口一说,我看白金卡也没那么大面子。人家当然不敢卖了,你看这还有人穿着校服呢。” 方泳柔走到点唱机旁,按下暂停键。 音乐中止。包厢内顿时人声涌现,那是方才以音乐做遮掩的嘲弄声。 泳柔提起一口气,心内给自己鼓着劲,在这非她主场的阵地中大声说:“添添,结账吧。该回学校了。哪有未成年人在ktv喝酒的?” 林翔嘲笑:“谁是未成年人?我可满18了,不会穿着校服到处乱跑。” 周予看他:“你满18了?留级生?” “啊。留级怎么了?同学,你长得挺好看,认识一下?” 周予问:“为什么留级?那么简单都学不懂吗?” 他的脸迅速涨红,像要发怒了。 服务生连忙顺着台阶张罗起结账事宜,泳柔拖拽着纪添添离开,临走时气冲冲地一把提拉过门边的行李箱塞回周予手里(此时周予无辜嘀咕:差点忘了),走出ktv,她人生第一次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添添塞入了副驾驶。 她与周予一前一后坐上后排,凑近了,她小声对周予说:“我看你不止擅长报警,还擅长阴阳怪气。” “这是夸我?” 添添仍不情愿:“这么早回学校去干吗?” “回去学习。”方泳柔坐直身子,严肃地问:“纪添添,你上学期末,考年级第几?” “干吗问这个?”纪大小姐闻此言,气焰虚了七分,“……好像考了九百多吧。” 泳柔震惊:“九百多?全年级才一千几人。” “那怎么了?至少不是一千几吧?有你们这种考前五十一百的,当然就有我这种考九百多的。” “那你将来想考哪所大学?” “想那个干嘛呀?”添添不满地大叫,“今天是我生日,你扫不扫兴?” 车子停在纪添添家楼下,她慢腾腾地上楼去取行李。 周予扭头瞧着泳柔。这后排是三人的位置,她俩偏生要挨在一起。 “干嘛?”泳柔往窗边蹭去。 周予说:“我擅长阴阳怪气。” “嗯?” 周予又说:“你擅长多管闲事。” “闭嘴!”泳柔将地鼠往下一锤。 地鼠软软地陷入座椅,挨在她的身旁。她竟觉得此刻很好,虽然不知好在何处,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闹别扭,又莫名其妙地和好,然后竟因这个莫名其妙的插曲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她想将那只装了50元钱的信封拿出来给周予看,想分享一番自己今日的小骄傲与小得意,可她犹豫了,她怕周予瞧不上她的珍重,疑惑她怎会为了区区50元钱欢欣……这么一犹豫,她将话吞了回去,只是挨在周予身旁,一颗心七上八下,既快乐又纠结,打着莫名其妙的小鼓。 回到学校,方泳柔允诺纪添添:“排球社的事情就交给我,以后,你跟我们一起训练,聚餐聚会也少不了你,我会帮你做一张社员证,跟正式社员一样。”她拉着她的手,真心祝福道:“添添,生日快乐,祝你学业进步。欢迎你加入排球社。” 周予在一旁看着,暗自在心内模仿:生日快乐,祝你学业进步……这几个肉麻的字一到她嘴边,她就感难以启齿,光是设想也说不利索,又怎能够这样自然而真切地执起对方的手、轻柔明晰地将话吐出口呢?方泳柔真像有特异功能。 这日夜间,周予睡不安生,纪添添一直发出梦呓、翻来覆去,凌晨不知几点,添添长吐出一口气,从梦中抖醒过来。周予翻身,不小心触亮了枕头边的ipod。 “周予?你醒着?”纪添添支起一边胳膊。 她迷蒙应她:“嗯。” “我做梦了。”纪添添再次躺下,望着顶头床板,又叹了一口气。“我梦见林翔对我表白。林翔,就是在铂金时代要买酒喝的那个男生。他是不是挺帅的?” “帅?”周予努力回想林翔的长相。一无所获。“你喜欢他?” “哎呀。不知道!”添添躲进被子里,黑暗的空间中一片窸窣。“他以前在我们初中可是校草,呼风唤雨的那种,不知道跟多少漂亮女生谈过恋爱。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认识他。他不是留级生吗?” “嗯,他比其他人都成熟多了,留级怎么了嘛!” “就,脑子有点笨?”周予实事求是地认为,这世上绝无可能有人学不懂小学初中的课程。 纪添添被惹恼了,怒而翻身对壁,闷声道:“不跟你说了,睡觉!” “哦……”周予静默良久,在黑暗中左右乱瞟了许多眼,许多次张了口又闭上,终于逐字模仿道:“生日快乐,祝你学……” “都零点了,我生日过了啦!” 周予闭嘴。 纪添添没有告诉周予,她的梦还有另一部分,是她与林翔站在众人的中心,被包围着、被祝福着,那些人望着她,眼中闪烁着真挚的情谊,有人来拉她的手、盛赞她的样貌,大家一同唱歌、欢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并不喜欢林翔,她渴望的,只是被关注、被爱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身边围绕着好多好多朋友。 南岛中学此刻沉浮在夜中,门房孤灯似渔火,梦似海风,四处飞荡。梦五花八门、南北西东。泳柔梦见自己行走在都市迷宫,那迷宫越缩越小,而她越变越大,迷宫变成一片落叶,每根经络都清晰毕现,她踏在上头,它动听地沙沙作响,像个丰收的秋。隔壁床的小奇无梦,她很少有梦。 天一亮,梦匿形,变作晨雾,自然而然消散,等待夜再来临。 夜接踵而至,像日子翻页的转场。 周予比以往更钟爱周末,尤其钟爱周六的下午与周日的上午。某个周末她撞破阿嫲的梦,那夜家里只有她与阿嫲两人,她爸妈都在出差,她起夜,口干出房门去喝水,赤脚触到微凉的地板,马上将刚刚稀里糊涂的梦忘得干净,一开门,阿嫲佝偻圆厚的身影从房子另一侧的门廊荡出,徘徊至半黑的客厅,她被吓一跳,连咽几次口水才定神。“阿嫲?” “怎不睡?”阿嫲也有些慌慌张,左走两步,右走三步。 “你又做噩梦了?梦见阿公?” “乱说!在这里怎么会梦?这里不知多安全。”她紧走几步回她住的客房,“阿嫲睡了。你快回去睡!” 周予立在原地看阿嫲的房门阖严。感觉怪异。她荡了一圈,到饭厅去喝了水,冥冥中有什么指引,她走入刚刚阿嫲出现的门廊,此处连接着爸妈的房间,门闭着,开门之前,她的心乒乓乱跳——她知道里面没人,只怕有鬼。 当然什么都没有。她懵懵地站了一会儿,一切都是第六感,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掀了一下阿妈的枕头。 底下压着个什么东西。 她将床头台灯旋开一点微光。 那东西掌心大小,黄底红纹样,看起来像个符咒。她拿到灯光底下去细看,揉了揉眼,终于在一堆鬼画符中找到两个她识得的字:送子。 阿嫲方才那样慌张,一定偷偷进来过。这不是阿妈乐意在家里见到的事物。 可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不爱管,也不知怎么管,因此照原样放回,折返自己房间,置身回事外,继续她年轻单纯的夜与日。 泳柔的家教事业一帆风顺,小金库越垒越厚,她自觉日益擅长假扮都市人,周六下午,周日上午,驾轻就熟走过曾令她紧张的路程。 每到下课时间,周予会在雇主家楼下等她,这是她们不曾约定过的,她也没有告诉过她晴天新苑这地址,但她就是不声不响又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不请自来是周小姐的一大爱好。周小姐像个优美的城市地标,她见一见也觉得有丝丝愉悦,只是她不说。 她们哪里也不去,只一起将泳柔来时的路再走一遍,最后在轮渡码头告别。泳柔不敢去别的哪里,也绝不留在城里吃饭,晴天新苑对面就有家麦当劳,一份套餐足足要三十多块!吃一顿,她这一天的收入就去了大半。因此她每次都谎称要赶回家吃饭,周予对此没有意见,她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或许她来也只是无聊找些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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