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抬起下巴瞧了瞧,她记得那处刻字。“才不是CX,你再仔细看看,前面还有字。” 泳柔将书本挪开一些,这才看清刻在字母前边的小字。喜欢。 喜欢CX。 周予说:“是暗恋CX的人写的。喜欢一个人,才会偷偷写她的名字。” “……那也不一定。”泳柔摸着那处刻痕,迟迟不抬起眼。 “不然干嘛无缘无故写别人的名字?” 方泳柔不再说话了,她拽来手边的题册,将桌上刻字严密遮起,重重下笔写了几行,又抬头盯住周予:“男女交往过密主题教育。男。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你是说,如果是两个女孩,就不可能……” 半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周予余下半截的话也被生生推回,程心田兴冲冲地甩着书包进来,一进门就分享给她们一件最新要闻:“你们知不知道?刚刚王主任又抓到一对,在霞海长亭,好像是8班的。你们认不认识?男的好像是叫……” “你们知道主任抓到她们在干嘛?”心田兴奋得双眼发光、语无伦次起来,“就是、就是、就是那个!” 泳柔顿时了然,只周予不明所以:“哪个?” “就是那个!那个!啊呀,就是Kiss!” 两个人原本饶有兴味地听着心田讲八卦新闻,听到此处,甫一对视,心中同时涌现了KTV内的尴尬记忆,顿时都有些坐立难安,各自摸摸脖子、看看窗外,或是提起些不相关话题去了。 窗外正在日落。 方细站在公寓阳台上,身前支着一脸盆水,她弯身,将长发没入盆中浸湿。 自小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住进了楼房、浴室加装了热水器和花洒,也还是接一盆热水站在屋外向阳处洗头。这屋子的阳台朝西,日落时被晒暖,正适合洗头。 她拿手鞠水润湿耳边的头发。水的流动间有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虞一回来了,抱着一束花。 她偏头去看。“虞老师,又收到花了。阿海送的?” “不是,是上次王主任说的那个公安局的。”虞一脱了鞋走来,“特意开了辆执勤警车来的,还非要闪灯给我看,威风死咯。” 两个人一并取笑这行径。虞一将花随手扔在阳台的角落。方细弯着腰,揉搓着头发上的泡沫。 虞一说:“你说王主任也是够好笑的,每天不是忙着抓学生恋爱,就是忙着操心我们这些老师不恋爱。” “噢,你给学生开那个早恋班会了吗?” “开了啊。” “又散布什么歪理邪说了?” “谁散布歪理邪说?”虞一笑着来揉她的肩膀,毫不着力地搡了她一下。“我说的全是宇宙真理,早恋有什么好管的,人的心又不是死物,她管得着吗?” 人的心不是死物。有时方细竟觉得自己的心像个死物,毫无波澜起伏。 “怎么不管?高中生适合恋爱?”她想到自己的小侄女阿柔就在这位虞老师的班上。 “高中生不适合,那谁适合?大学生适合?还是人民教师适合?” 方细顺着虞一的偷梁换柱玩笑道:“你适合。我不适合。”她取塑料水瓢舀水,将头上的泡沫逐渐冲净。“对了,今早王主任抓到的那张社团海报,上边原本是什么内容?” “杂志社的征稿,内容是,2012世界末日。你看,都要世界末日了,还不让人恋爱?” “又要世界末日了?噢,是那个什么玛雅预言。美国人还拍了一部电影,我看过。” “什么叫又?” “两千年的时候不也有过吗?千禧年末日,那个什么千年虫,说计算机的系统时间没办法跨世纪,会造成全世界大混乱。” “是吗?好像是有。”虞一的生活太过多彩,以致她不如方细这样记住许多毫不相干的枝节。 方细准确地忆起:“那年我们跟她们一样,也上高二。2000年。” “那世界末日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的耳朵上还有泡沫。” 方细听从指引,舀水去冲洗耳朵。“不对,再往后一点。”虞一伸手来,触到她的耳朵。日晒升温了。方细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像棵歪脖子树。恍惚间她停止思绪。虞一用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水瓢,水流哗啦,一撇泡沫顺着她的脸颊被冲去,虞一的手指拂过她的耳廓,像在一条幽深的隧道中穿行。那隧道到了尽头出口,触感消失了。又回到往日世界。 她略直起身,稍稍拧干头发。谈话回到原来的轨道。“世界末日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闪回一些不值一提的片段,“不知道。忘了。” 虞一用唱歌般的声调揶揄:“方小姐的青春岁月不可追。” 方细站直了,长发拧在手中,背身去拿毛巾将它包起,“反正世界没有末日,那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年。”她的衣衫前襟有些湿了,她疑心自己看来有些窘,不自觉拿手臂去遮,头也低下去。 虞一扭回头去望客厅里头,“你的电话。”方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虞一踏过去拿起,“好像是你男朋友。” 手机递到方细手里。“水鸿”二字在屏幕上闪烁,她每每看见都觉变扭,可他说情侣之间连名带姓就太显青分。 他在那头的声音似平静中有巨大暗涌:“喂?方细。我爷爷走了。” * 方家少有这样齐人的家庭会议,只缺大姑公婆与小婶三个,大人们在大伯家的厅堂内齐聚,高高低低坐着站着,大伯与小叔盘踞主位,正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发言人。 气氛焦躁,颇有怨怼。 大伯高声叫:“我们方家一向都讲男女平等的,也从来不嫌贫爱富,关键是这姓冯的咋好意思提嘛!大5岁,还是结过婚的,要来嫁给人家头婚的长孙,这不是欺负我们姓方的?”他气得脸上下垂的肉都在抖。 小叔接腔怨道:“还不是大嫂傻?就不该可怜她,叫她到祠堂工地上来送饭。她也太不知感谢,怎么能勾东家的儿子。” 大姆本就心焦心碎,一听这话,更加雨打风吹去,身子歪了,倚着身边人,眼神都有些痴了,“那我阿辉年纪轻,样貌心地又好,在外头给人女孩子看上也正常呀!我怎知道……” 泳柔与光耀一同躲在厅堂外花窗下听墙角,一听大姆这样说,她心里失笑,想真是母不嫌子丑。 她阿妈扶住大姆,探头去问:“怎说是可怜?这个女孩子结过婚,那是老公死了?” “不是,她是给人退货的!”小叔不耐烦地一挥手,将手中烟蒂摁灭在茶几桌板上。 “退货?” “嗯,嫁过去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男人就在外边另外跟人,那外边的生了个囝仔,她就被退货咯!是按的老习俗,先办酒,怀孕了再领证,人家把她退了,连张离婚证都不用打,一分钱都不出。” “啊呀,什么货啊货的,小叔你讲话太难听。”阿妈想说两句公道,但声音低去,气势太弱,终归是不敢。 “什么难听!”大伯就势发作,愈发激动起来,“他们家现在不就是紧着阿细跟水鸿这单事,知道我们不好拒绝,想逼我们就范娶她进门!什么守孝?那水鸿他阿公仙去,水鸿是正经温姓内孙,按规矩守孝是应该的,那个冯秀,她是姓冯的,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出山都不用去送,有什么好讲守不守孝的?” “对,水鸿守孝是应该。”一讲到这位乘龙妹婿,小叔复又像个知书讲理的城市人了,“阿细,我看你还是尽快跟水鸿讲定结婚的事,温家也着急,水鸿他阿公死了,一年内不结,就得等三年,你都要30了,我看就趁这次,趁热把婚事定一定。他们家的态度也很明白了,你嫁过去,肯定会好好对你。” 细姑独坐一旁的单人椅,始终不发一言。不发一言的还有泳柔的阿爸老三,他站在门边角落阴影处抽烟。 温水鸿的爷爷死了。泳柔第一次听说这个人物,仿佛这个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宣告他的死讯,宣告生活必须有所进展,她的细姑必须得和那个温水鸿谈婚论嫁。温水鸿原是冯家村出身,泳柔也这才知道。更巧的是,光辉近来谈的女朋友冯秀,正是温水鸿的堂姐妹。家中老人去世,按岭南农村习俗,一年内需将红事办妥,不然,三年内都不得嫁娶。 光耀凑在她身边,嘀嘀咕咕数了半天:“我哥这个女朋友冯秀,细姑父的阿公是她外公,她又跟冯曳是同一个阿公……那冯曳跟细姑父有血缘关系吗?” “这都算不清?没有!”泳柔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光耀闭嘴,以免影响她听大人们说话。 大姆毫无主见地叹气:“那现在怎么办?阿细要跟水鸿结亲,我们两家也就算亲家了,人家说要亲上加亲,我们怎么拒绝?难道真要光辉娶那个冯秀?” 大伯一拍膝盖:“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方光辉嚎叫起来。他一直埋头坐在他母亲身边的扶手上,是厅内唯一的小辈,此时商议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可他只有时不时发性子一般地嚎叫几句,压根讲不出半句有条理的话。 大伯喝他:“闭嘴!”光辉也就不敢再嚎了,继续埋下头去,悲愤地呜呜咽咽着,脸都涨红了。 泳柔在外头冷冷地看着,心下想,真不知这个冯秀姐是何许人,是怎样的猪油蒙心才能看上光辉这样软弱蠢笨的男人,要换了是她,必得站出来为心爱之人大闹一场。 小叔指点道:“那个冯秀哪里好?年纪大结过婚就不说,书也没读多少,喏,你问你细姑。阿细,你记不记得?她小学跟你是一个班的,对了,你们是同年嘛,83年的。别说高中,她读初中了吗?” 细姑终于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别开目光,好似一眼都不想看,“忘了。再说吧,我先走了,学校还有事。”她起身往外走。 小叔忙不迭声喊:“诶,你别走呀,不说那个冯秀,你跟水鸿的事才要紧!你快跟水鸿约个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此次他特意从市里赶回来,正是着紧与温家联姻的事。那边厢细姑还未与家里人提起,他已一头热地张罗起来,哪知同时撞上光辉与冯秀的事,温家借机开口,要在一年内把两桩婚事办结,大伯大姆公婆两个这才知道了宝贝大儿与离异女子恋爱的事,闹得抓心挠肝,对这新儿媳大不满意、大不痛快,又怕断然拒了得罪温家,好几日都寝食难安。 方细并不理会她四哥,走到门边,与正在抽烟的老三对视一眼:“少抽点烟。” 老三甩了烟灰,沉沉地说:“这件婚事不错,你好好想想。”他虽沉默,却也有自己的态度。 方细踏出厅堂,瞧瞧躲在窗下的两个小孩,宠爱地嘘了泳柔一声,很快走出院子去,一扭头,见院墙外立着一个人。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也如她一般纤瘦,脸颊还更瘦些,几乎凹进去,脸窄长,下颔方,毫无血色。她的眼神深深的,眼廓下是青灰色,像总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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