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给光耀打个电话,回晚了就得排队了。” “哦……”全是她自找的。早些时候下了雨,地上还湿着,她低头去看积水。小奇从她拎着的零食里抽出一袋薯片,呲啦撕开,自己吃一片,塞一片到她嘴里。番茄味太酸,还是原味好吃,她心里想。 她们回得早,梅苑天井里的门还都挂着锁,一扇一扇各自静默,独独某一扇门外靠着个同样静默的人影,光线并不好,但方泳柔一眼认出那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她想装作没看见,只恨小奇先开口问:“那是谁?你们班的?”小奇扯开嗓子,“同学!没带钥匙吗?” 周予转过脸来,动作很轻地点一下头。就跟再用力一点能累死她似的。 小奇将薯片塞到泳柔怀里,笑得没心没肺,“让我们泳柔请你去她们宿舍坐坐,有薯片吃。”她卸下背着的书包,拎在手里跑过天井去开103的门,就这么把泳柔扔在原地与那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方泳柔不再搭理周予,想从背后的书包里取钥匙出来开门,奈何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抱着薯片,又察觉到周予冷冷的目光盯着她看,一时忙乱得窸窣作响。下一秒,开袋的薯片被接走了,装零食的塑料袋也被接走了,她腾出两只手,转头一看,周予一手一样,站在她身旁。 106门上的锁被取下来挂到门内,进了门,书包卸在床边,她转身从周予手中接过那只塑料袋,动作飞快简直像生抢,周予愣了,她也愣了,两人尴尬对视几秒,她看看周予怀中那袋薯片:“你吃吗?” 不吃还我。 周予抬起另一只手,伸到薯片袋上头。 停滞半秒,又放下了。 “干什么?” 周予说:“算了,脏手。” 方泳柔捏紧了拳头。 “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予扭头往103的方向看一眼,“不是叫我进来坐吗?” 小奇放好了书包,从103出来,冲她们挥一挥手,走去打公用电话。 “那你坐。”方泳柔头一摆,示意周予坐靠门的那张下铺。那是她的铺位,铺着有些土气的淡黄色碎花床笠。 周予说:“不坐了,没换裤子。” 宿舍只配三张铁制的上下铺,还有六个带锁的储物柜,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大家群居在一起,条件有限,也就不那么讲究,泳柔的床,每天都是这个来坐完,那个又来坐。 “那你在外面站和在这里站,有什么区别?” 周予想了两秒,“没什么区别。” 方泳柔抱起双臂,“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什么话?” 什么话?自然是道歉的话。返校那天,她怒气冲冲地夺过mp4就走,没有听她一句解释,现下看来,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你是觉得那样做很好玩吗?”根本就像初中时候班里那些成绩差的顽劣男生才会做的无聊行为,“可能在你眼里那只是个小东西,像一支笔,可以拿来当玩笑一样藏起来,但对我来说,不是的。” 没有回答。天井里的人声越来越杂,女孩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周予?”李玥与心田走过106门口。 心田说:“你走错门啦!” 周予回过头去,“我没带钥匙。” “又忘了?”李玥讲话像个操心的长辈,“我给你的钥匙穿个绳,你挂在脖子上吧。”她想起些别的,在门外站住,语气生硬起来,“泳柔,今天虞老师把mp4还给我了。你的呢?你的找到了吗?” “找到了。”方泳柔瞄一眼周予那仿佛无事发生的脸。 “哪里找到的?” “……在教室的储物柜,是我收错了。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李玥叹一口气,“算了,没关系。你也太粗心了,我还以为是被谁偷了……” 周予忽然插嘴道:“那个巧克力很好吃。” 她指的是塑料袋里的健达缤纷乐。泳柔只得取一袋出来,拆了包,一袋两条,先给李玥一条,心田摆手说不用,像有些不好意思,剩下一条,众目睽睽,泳柔只好递给周予,周予接了——这人长得肤白唇薄,脸皮倒很厚,一说起“偷”这个字眼,竟开始转移话题,还好意思吃她的巧克力。 总算把108的三人送走,泳柔听见她们边走边在谈社团的事情,李玥说:“欸,新风都不用面试的吗?这周该面试了吧?英语社的师兄姐还不来通知我……”108的锁开了,声音隐入隔壁的隔壁间。 听了这话,泳柔脑海中那根弦又绷了一下,像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卷子上写班级姓名一样,拼命回想国庆放假前去社团办那天,小奇到底有没有把李玥的表交到英语社。 交了。交了的吧?她亲眼看着她放进报名信箱的。 拢共四张表,两张交去了排球社,两张交去了英语社。 一定没错的。 * “今天是我姑的生日,我们家聚餐。”回程路上,虞一忽然提起这么一说,“我姑跟我姑丈,也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二十多年了,还像热恋一样,每次见他们都要被腻死了。” “那挺好的。”方细再次拿出批了一半的卷子来。 与相亲对象的第一次见面结束了,短短一个半小时,就跟互发的短信一样不咸不淡,无甚感受。 “我姑说她们是一见钟情。天,相亲还能一见钟情。她说那天我姑丈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特别英俊——这么多年,我实在没看出他跟英俊这个词能沾上什么关系——两个人在茶座坐着坐着,他忽然说要跟我姑换位置,一换过去,我姑发现,原来他坐的那一侧吹不到风。”虞一笑得肩膀抖动,此情此景,令方细想起一个词,“摇曳生姿”,这个词正适合虞一。“然后她就爱上他了。这也太好骗了。”故事讲完,她略略收敛笑容,“方老师,你今晚过得怎么样?有一见钟情吗?” “那倒没有。我的运气没有你姑那么好。” “是吗?他还好吗?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方细拿红笔的一端戳着自己的脸,望向窗外想了一想,“喜欢的类型?人会有固定喜欢的类型吗?爱上一个人,难道不是需要‘事件’?” “事件?比如什么?”虞一开着车,边思索边说:“你是说,像我姑一样,感受到被关心。” “有可能。被关心,被认可,被理解,被接受。也可能是产生了无聊的保护欲,或者,崇拜,欣赏,想要依靠。” “你呢?你会因为什么事情爱上一个人?” 车子像一个会移动的方盒,把她们装在肚里,在雨后的夜中奔驰。方细沉吟许久,答:“可能是被看穿吧?不过,我不喜欢被看穿。” 虞一笑,精准地为她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你讨厌被看穿,但是会爱上看穿你的人。” 她微笑着答:“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事件。” “难道没来由地爱一个人?” “嗯,比如十六七岁的时候,像那帮小鬼那么大。你那时候有喜欢谁吗?” “没有。”那时候她只爱泡在自习室里。“有什么特别的?”方细想起自己的小侄女阿柔。既然如此,下次见了,非得问问她有没有早恋对象。 “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可理喻,就像天然的引力场。” 方细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想说命中注定吗?”这听起来太像偶像剧里的说辞了。 “你别笑呀!你不信吗?像我们成年人,已经被社会划分过一次了,有相似的学历背景才更有可能进入同一圈子。那些介绍人在连线的时候,也只会挑门当户对的两个人来相看,就算跟相亲对象一见钟情,这里边也有人为的成分。” “是。” “人越长大,命定的成分就越稀薄,但十六七岁不是的,十六七岁的爱,跟什么出身啦,学历啦,工作收入、个性、才能,统统都没有关系。也谈不上有什么原因,可能……比如说,”虞一的语速放缓,像在思索恰当的举例,“某一天,正好看见阳光洒在那个人身上。你看,是不是很不可理喻?命中注定跟不可理喻,应该是近义词。” “你怎么知道出身阶级、天赋才能这种东西,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引力场?就算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一个人的审美也是由她的经历决定的。看似不可理喻,实际说不定有迹可循,现实中,王子只会爱上富家千金,不会爱灰姑娘。” 车子停在教师公寓楼下,车前的灯灭了。 “那好吧,看来生物老师跟英语老师无法统一意见。” 推门下车前,方细说:“有一件事还是统一的。”她回过头,“那家旧书店,我也很喜欢。” * 电话通了。“喂?”光耀的声音。“找谁?” 齐小奇原本歪歪斜斜靠在墙上的身子站直了,她换一只手拿话筒,开口前,抿了抿唇,“喂!方光耀。你怎么开口就是找谁?懂不懂礼貌?” “懂礼貌应该怎么说?” “应该说,你好,请问找哪位。” “哦。”光耀在那头拖着声调复述道:“你好,请问找哪位?” 小奇笑,他也笑,笑了两声,嘁一下,“我这里有来电显示的好不好?笨。” “我这是公共电话,有来电显示又怎样?” “你们楼层三台电话,第一台尾号7568,第二台2593。” “第三台呢?” “……不知道。你用第三台打来过吗?” “第三台是坏的!笨。” “你才笨!”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忽然各自难为情起来,片刻无话,小奇轻声问:“听说,你挨你爸打了?” “听谁说?方泳柔那个大嘴巴……” “喂!” “你少听她瞎说八道。” “所以是没挨打咯?” 光耀恼羞成怒:“说这个干嘛?” “那不说这个。”小奇的声音变得像水,温柔地往低处流淌,“等我回去,给你带鸡蛋布丁吃。你有没有吃过?日本进口的。” 方泳柔站在拐过弯的墙角边,静静地听着小奇说话。 “我刚刚打了好几次你都不接,你在干什么?是吗?你爸妈不在?你今晚作业写了没有?我警告你,不要老欠作业……” 她靠着墙,将手背在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 直到一旁出现另一对脚尖。 她吓得马上抬头。 周予疑惑地看着她,又将眼神瞟向拐角,小奇讲电话的声音传来。 周予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偷听人讲电话? 方泳柔一把扯过周予的衣袖,拽着她走远了几步,压低声音凶道:“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路过。” “这个时间不睡觉,瞎路过什么?”108的门明明就离这儿十万八千里远,公共浴室在另一个方向,这人分明就是特意走来戳穿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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