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宁忽然就明白了温泽念先前的话。 为什么她泡了罗汉果茶的保温杯是残忍。 为什么她今晚怕温泽念难过而这样跑来是残忍。 因为温泽念的这句话也好残忍。 抚慰了她的同时,给她降下永生不灭的诅咒。 从此她不再失眠,却也夜夜不得安眠,有一个温柔到叫她永远也放不下的人,夜夜来入她的梦。 温泽念放开了她,拎着包头也不回的向直升机走去。 停机坪另一侧的祁晓突然就开始朝孟宁这边猛跑。草木葳蕤,祁晓差点被绊了一下。但她不停歇的跑过来,因身体的惯性重重搡了孟宁一下,在直升机噪音里吼道:“你搞什么鬼啊?她要走了!” 祁晓下定决心不再为自己的情感波动而干涉孟宁。 可这是孟宁,这不是她。 她现在抛开了自己的所有过往来看待孟宁和温泽念,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要分开。 她跑得气喘吁吁,孟宁静静站在原地:“她不会留下的。” “为什么啊?!”祁晓吼。 “因为她觉得我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就来找她了。”孟宁说:“她只需要我向她走一步,可如果我这一步走得不够坚定的话,她就不要了。” 温泽念从来都是清楚而坚定的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时候那样艰难的环境里,她什么都没有,她要的是活下去。 长大了她从一片荆棘中杀伐出来,拥有了一切,她要的是一段纯粹坚定的感情。 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孟宁的原因,因为只有孟宁对她的感情,与她的容貌无关、与她的成功无关,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之始,无论孟宁走向她时是否怀着复杂的念头,她能感到孟宁对她的善意里,依然有股纯粹。 祁晓站在原处,带着一整晚被咬出的蚊子包和孟宁一同仰头,直升机缓缓升空气旋翕动草木,向着广袤夜空而去。 祁晓仰得头都酸了,瞥一眼身边的孟宁。 孟宁始终仰着头。 其实此时她心里,只是在想很平实的一句话:直升机上所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应和着她俩去买炒豆的那夜,小超市老板笑笑说出的那句“再来啊”。 在人心上划出重重的一道,再也无法消弭。 ****** 祁晓觉得温泽念挺厉害的。 真的,其实目送温泽念离开时她很想用力推孟宁一个屁股蹲儿,让她跌坐在草丛里听自己吼:“孟宁我去你大爷的!你这破性格怎么这么纠结啊!” 但她做不到。 这让她在心里反思:她是不是潜意识里还是把孟宁当一个病人在对待。 停机坪灯光熄灭,孟宁和祁晓一同离开。祁晓瞥一瞥她:“那什么,这么晚也没快艇了,你到我宿舍凑合一晚吧,明天一早走。” 孟宁点点头:“好。” 两人回到宿舍,祁晓一看孟宁床上被她堆满了衣服就头疼,正想把衣服都抱走,孟宁叫住她:“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占不了多少地方,把衣服往旁边堆堆就行。” 祁晓瞪她一眼:“你就是变着法儿显摆自己瘦是吧?” 孟宁扬唇,祁晓跟她一起笑,心里想,有些时候真不是谁想装大尾巴狼。 只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不笑的话,还能怎么样呢? 祁晓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孟宁。 孟宁有着那样的过去,面对温泽念时,就算把后槽牙咬了又咬、咬了再咬,把那句“不要走”说出口,孟宁的心里能没一点犹疑么?祁晓扪心自问,就算是她,在让另一个人为了自己放弃光辉璀璨的人生时,她能没任何心理包袱么? 谁都知道感情不该这么多计算。可理论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今晚温泽念走了是好事。 孟宁没彻底想通透,就算两个人勉强在一起,又是另一番纠结。 孟宁坐在窗口的写字桌边,看一眼桌上的置物盒:“怎么摔坏了?” “有天早上起晚了,拿爽肤水的时候手一快带到地上了。” “有502么?我帮你粘上试试。” “好像有吧,很久之前的,不知过期没有。” “找出来看看。” 祁晓翻了翻抽屉,找出来递给孟宁。孟宁看了眼:“还能凑合用。” “那我先去洗澡了啊?” “行。” 孟宁坐到桌前拉开椅子。 祁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她还在埋头拼那置物盒,专心致志的,台灯下纤长的睫毛一翕一掀,脸上表情很平静。 祁晓想,生活真的很容易蒙蔽人。 很会制造出岁月静好的假象,让你觉得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就像她乘火车离开北方时,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她跟她妈闹别扭,手里根本没什么钱,坐的还是节绿皮火车。 抱娃的。剥橘子的。扯着嗓门聊天的。 身边喧嚷不已,她被吵得连心痛都感觉不到。也曾盲目乐观的想:嗨,生活这么热闹,有什么大事儿啊。 要到她下了火车,一个人找了间青旅,她记得很清楚,她挑了间最便宜的,没热水,一个床位费是三十块。 入了夜,她一个人虾米一样蜷在窄窄小小的硬板床上,觉得无论如何蜷紧身体,好像也无法抵御那种心痛。 所以她这会儿看孟宁终于粘好了她的置物盒,去浴室洗了澡,躺到那张一侧堆满衣服、另一侧空出的单人床。 那床不大,可对这晚的孟宁来说,还是显得太空了。 祁晓说:“我关灯了啊?” 孟宁:“好。” 她们员工宿舍到底没有酒店房间那么奢侈,没什么声控系统,祁晓得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来关台灯。 就在关灯前,祁晓看了眼孟宁的背影。 孟宁不移开她乱堆的那些衣服是对的。即便有那些凌乱的衣服做后盾,孟宁的背影还是显得太薄了,微微蜷着,背对着祁晓,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祁晓又哪里需要去看她的神情呢。 关了灯,祁晓叫一声:“孟宁?” “嗯?” “你说我现在过来从背后抱着你的话,是不是肉麻得要死?” 孟宁半晌没说话。 正当祁晓以为她被自己感动了、正准备下床过去的时候,孟宁背对着她说:“别了吧,咱俩都是1啊。” 祁晓一个靠枕朝她砸过去,孟宁闷声笑。 祁晓没好气的躺倒在自己床上:“你真是!” 静了两秒,孟宁轻轻的说:“睡吧,没事。” 说所有话的时候,她全程背对着祁晓,没有回过头。 “嗯,睡吧。”祁晓应一句。 关了灯的宿舍,重新归于宁谧。 祁晓很轻很轻的翻了个身,在枕上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望着孟宁的背影。 像一片春山,失去了她的春天。 不知为何,祁晓心里涌现了这个无比文艺的比喻。 她用眼神拍了拍孟宁的肩,又拍了拍孟宁的背。 呃是有点肉麻,尤其她俩都是1的情况下。 可祁晓是在安抚孟宁,也是在安抚五年前独自出走的她自己。 睡吧,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谁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好起来,可是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 第二天一早,祁晓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祁晓,起来早训。” “宁啊。”祁晓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今天觉得好累,待会儿耐力跑的时候,你拉我一把啊。” 又传来一声轻笑。 祁晓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睡傻了不是,孟宁早就离职了,哪还能在什么耐力跑的时候拉她一把。 孟宁很温和的跟她说:“闹钟响了你还不醒,每天早训真的没有迟到么?” 祁晓揉着眼:“雎梦雅走的时候会来叫我一声,我刷个牙洗个脸就冲出去呗。” “嗯,今天不用那么赶。你快去洗漱,我去码头等快艇了。” 祁晓怔半晌:“啊,嗯。” 孟宁想了想:“算了,还是等你起床洗漱完我再走,我怕你又睡过去。” “嘿!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祁晓洗漱完,孟宁跟她道别,一个人去码头等快艇。 祁晓想,这样也好吧,就算她再E,这样的一个早晨,她实在不知该跟孟宁说些什么。 ****** 孟宁先去管理处还了临时通行证,站在码头边,望着海面上茫茫的晨雾。 快艇还要等一段时间,她回忆着昨晚的梦。 她知道她肯定会梦到温泽念,但她没想到会是那么激烈的……春梦。 好色啊,孟宁!她腹诽自己。 大概潜意识里也知道,就算修建了巴别塔,人类的语言也并不相通。又或者说,人类的语言已变成了矫饰灵魂的道具。 有时我们说着“再见”,是在说“再也不见”。有时我们说着“遗忘”,是在说“念念不忘”。 大概只有在欢爱的时候,你去看她微红的眼尾、潋滟的眼波、面向你皱起的眉,那些极乐之时无可遮掩的神情,才更接近于灵魂的真相。 快艇开过来,今天开船的不是小张,不过他也与孟宁打过交道。看这个身姿纤细的年轻女人双手插兜,仰头望着晨间碧灰色的天,跟着仰了一下头,却看到空中什么都没有。 他问:“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孟宁笑着摇摇头,登上了快艇。 ****** 接下来的时间,或许以狂犬疫苗的注射时间来计数更方便。 孟宁被流浪猫抓伤后,顺利的打完了第二针,又打完了第三针。盛夏到了极炽的时候,事物一旦推到最高点便会让人联想到,离它的终结,不远了。 不过在这一气候区,就算夏天过了又怎么样呢。 夏天过了,还是夏天。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四季失效,仿佛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祁晓有次轮休回来,说早训越来越磨人了。她跟孟宁商量:“等你通过评估,要不你别去找什么泳池巡查员的工作了,你回C酒店救生队来和我一起呗。” 她这句话藏着两重试探。 第一,孟宁不久后要迎来又一次心理评估了。第二,温泽念走了这么久,孟宁还回避跟她相关的一切么。 孟宁笑笑:“等评估通过后,我可能有点别的想法。” 祁晓放下一点心,因为孟宁正面回应了心理评估的事。又没完全放下心,因为孟宁轻飘飘带过了跟温泽念沾边的话题。 祁晓若无其事的问:“什么想法啊?” “到时再告诉你。” “够不够意思啊?没你这么当姐们儿的。” 时间就在这样笑笑闹闹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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