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超市一圈墙面上镶着玻璃镜,不那么洁净沾着小片小片的灰。孟宁手机的保护屏上不小心摔出两道细缝,她也没想着换,挺贵的呢。 可在这一切不完美的瑕疵中,温泽念凑过来。在一起吃凉面、一起坐在沙发说闲话、一起走过两条街之后,温泽念凑过来的这瞬间,是两人挨得最近的一次。 孟宁眼尾瞥了眼玻璃镜,好像两人头抵着头似的。 她的心没出息的跳了两跳。 温泽念复又直起腰,与她拉开距离:“好,知道了。” 超市里货架摆得密,通道那样窄,两人分头去找。 孟宁站在一堆竹筐前,其中一个里边盛着温泽念要找的炒豆。她想扬声叫:“在这里。”出声前却犹豫了下。 买到这炒豆,温泽念便该走了吧。 孟宁忽然想:这是她俩之间最后的一次见面么?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那么,她自私三秒好不好。 她不会把温泽念留下来,她只在心里默数三个数,把温泽念在她身边,多留三秒钟的时间。 她是背对着温泽念的,阖上眼,在心里默数:一、二—— “孟宁。” 孟宁张开眼,扭头。 温泽念对她说:“我找到了。” 什么?孟宁想,这种老式特产的炒豆销量有那么好么?老板还在超市里两处都摆。 她朝温泽念走过去,唇角微微牵着—— 人生,还真是不会给你数到三的机会啊。 以前温泽念想要自己数完三个数以后孟宁再走,孟宁却在她数到二的时候拔腿就跑。 现下阴差阳错的,老天替温泽念报复了回来。 孟宁走到温泽念身边看一眼:“嗯,就是这个。” 回眸看看空荡荡的收银台,老板还没回来。 孟宁说:“应该就在附近聊天,我去找找。” 她走出超市晃了圈,老板果然背着手在附近看俩老头下象棋。孟宁一看他那姿态,莫名觉得跟自己很像,便有些想笑。 走过去叫:“老板。” 老板抬眸瞟她一眼:“遇到什么好事啊?心情这么好。” 她弯着嘴角摇摇头:“我没有好事啊,是你有好事。生意来了。” “你没好事?哼,我不信。”老板又多看了眼象棋,摇头晃脑的背着手跟孟宁一起往小超市走。 你看,孟宁想,人的外表就是这么具有欺骗性的。 在旁人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好事的这个夜晚,她很有可能正在经历的却是,与她最喜欢的、很喜欢的、唯一喜欢的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老板一路背着手她就不好再背手了,走回小超市,看温泽念站在收银台前,面前除了炒豆,还摆了根绿色心情:“请我。” 熟悉的祈使句。 孟宁浮夸的咬了下后槽牙:“你拿都拿过来了,我不付钱就显得太小气了是吧。” 她掏出手机准备扫码,跟老板说:“绿色心情的钱我付,炒豆的钱她自己付。” 温泽念在旁边笑了声。 “塑料袋呢?”老板举着扫码枪问:“袋子的钱谁付?一毛。” “她啊,当然是她。”孟宁说:“哪有绿色心情需要打包的,肯定是炒豆装起来带走嘛。” 温泽念说:“我付。” 老板看孟宁一眼,笑吟吟就扫码收了温泽念的钱——炒豆的十二块,和塑料袋的一毛。 孟宁想,笑什么呢。 好像她们还是多好的关系一样。 温泽念伸手要去拎柜台上的袋子,孟宁先拿过:“我拿吧,你不是要吃冰棍吗。” 温泽念没说什么,就拿了柜台上的绿色心情。 明明她这一身笔挺西装跟绿色心情那么不相称,老板怎么又不笑她呢。还很热情的说:“再来啊。” 孟宁的心酸,在看到被路灯照得恍若秋叶的树冠时是第一次。 这是第二次。 这种感觉很难熬。像一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被一只大手不留情揉皱成一团,你好不容易一点点抚平了,得,大手又攥起来狠狠一捏,那些褶皱又更深些,靠近折角的地方,甚至快破了。 那薄作业本,是你自己的人生。而那只大手的名字,叫生活。 或者再用个更古早的说法,有些人啊就是有缘无分。孟宁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好像古早言情剧的女主角。 拎了拎嘴角,发现有些沉。 有些话啊就是本来平平常常,放在某些情境里就是致命一击。任谁看她和温泽念都似要长长久久的生活在这里,随时钻进门来买一包炒豆。可有些人就是走过一个平常的路口,一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两人走出超市的时候孟宁有些愣神,温泽念问:“去坐坐?” 孟宁回神,才见温泽念对着她们上次坐过的路边长椅扬了扬下巴,举了举手中的冰棍。 “哦。”孟宁说:“好。” 好啊,真好。 至少这最后一面的时间,又可以延长一点。她也不费心去讲什么冷笑话了,她就肆意让沉默蔓延,让这最后三到七分钟的时间,显得越长越好。 她又在想,这一次温泽念吃冰棍是会用咬的还是抿化呢。 如果是咬的,便是三分钟。如果是抿化,便是七八分钟。 孟宁坐在长椅上掌根撑着椅沿,身子微微前倾。温泽念靠后一些坐着,两人就不在一个平面。 从孟宁的视角是瞧不见温泽念的。她和上次一样望着马路对面的交通指示灯,看路灯把那树冠涂抹成秋日一般的黄。 “不分手,好吗?” 不知坐了多久,温泽念的声音忽然响起,轻轻的,也许还带着绿色心情的一点凉意和清恬。 孟宁一下子就不行了。 她听不得温泽念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分明看起来那么矜傲强势的一个人,一身西装穿得人模人样的,偏坐在这里,用怕吓坏什么人的语气,轻声商量的语气,问她:“不分手,好吗?” 孟宁的后颈紧了下,想埋头,又怕温泽念看出她的异常。 她就那样僵硬的坐着,温泽念陪她静了许久,尔后轻轻的把手搭在她后颈,旋又远离。 那是一个安抚的姿势。 却克制得让人心疼。 孟宁浅浅的吸一口气,温泽念说:“孟宁,别着急。你今天不答复我,也可以。” 孟宁心想,怎么不急了。 以前面对时央,她总在想,没什么的,岑玫瑰走了,时央总还可以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那时候她大了,总可以支持时央的。 可有些路口,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在时央目送岑玫瑰离开的时候,她知道有些路口,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吗? 孟宁的心里狠狠揪着。不,时央不知道,就像温泽念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一次放弃去巴黎,会不会就是她自己人生的岔路口。 孟宁都不确信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起来,温泽念这次放弃去巴黎,下次放弃去科隆,几次三番下去,温泽念在集团的地位呢?温泽念的人生会不会由高歌猛进就此转为颓势? 孟宁想想就替她害怕。 温泽念好像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暂且没去巴黎,有我自己的考量。巴黎的情况很棘手,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我拖一拖,有避开战局的意思。我不是什么恋爱脑,你不用把一切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是这样么? 孟宁望着红了又绿的交通指示灯,很零星的行人走过。 她总在想,就像上次温泽念扇投资人的那一巴掌,虽然温泽念说是刚好给了她撤回合作的契机,但若没有需要取消合同这回事呢?温泽念还会扇那一巴掌么? 孟宁生怕她会啊。孟宁哪敢赌。 肩上压着对时央的愧疚,已经很沉很沉了。孟宁经不起再来一次。 她张了张嘴,忽然后悔方才没给自己也买一支绿色心情,因为嘴皮干得吓人。 她用了点力道,把黏在一起的嘴皮扯开:“其实……” 温泽念又在身后柔柔缓缓的叫了她声:“孟宁。” 不要急着拒绝我。 孟宁哪敢去细细分辨那一声里是否有任何一点点的哀求意味。天哪,她哪能把“哀求”两个字同温泽念联系在一起。温泽念那么强,即便现在一时被情绪裹挟,其实客观上人人都知道,没了她,温泽念的人生会好得多。 拜托,顶奢酒店哎!拜托,游艇哎!拜托,直升机哎! 这些念头支撑着孟宁把温泽念唤她的那一声囫囵吞下,根本不敢细细揣摩。她说:“哈哈。” 温泽念不笑,她就有点尴尬。 唇角一点点又放下去,不再笑,声音变得很沉静:“我说了要放你走,就不会反悔了。” “永远分开”这句话,多妙啊。分开占了“永远”的便宜,使这句话听上去也像一个承诺。 有些看起来温柔的事,其实最残忍。比如十四岁的我跟你做朋友,比如二十七岁的我想要把你留下来。 有些看起来残忍的事,其实反而温柔。比如十四岁的我不等你数到三转身就跑,比如二十七岁的我说了放你走就不反悔。 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不打扰,是我的温柔”。哈哈哈,唱得真好啊。 无论孟宁内心如何调动自己,其实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缓缓慢慢的回头,生怕看到温泽念手里的绿色心情化得难堪,淌在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像眼泪。 可是没有。 温泽念端端正正的坐着,冰棍清清爽爽的握在手里。温泽念看上去是镇定的,只是很轻的抿了下唇,问孟宁:“等我吃完我们再走,你不着急吧?” “不急。”孟宁转回去看马路对面的红绿灯,觉得自己跟台复读机似的:“不急不急。” 温泽念没说什么了。 夏夜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秋。孟宁双手撑着椅沿,当她运动鞋尖轻蹭了下地面之间,温泽念在她身后说:“走吧。” 那一刻孟宁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是:“你什么时候走啊?” 可是问了,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是跟着温泽念一道站起来,看着温泽念走到附近的垃圾桶边去丢那支小木棍,然后轻扯了扯自己的西装下摆,像在整理。 其实这个动作有些多余,因为无论何时温泽念总是挺拔而好看的,一点不见狼狈。 温泽念站在垃圾桶边,低头在手机上打了些字,又走回孟宁身边来:“我让司机到你家楼下接我,待会儿能麻烦你帮我把西装和包拿下来么?” “哦,好啊。” 两人便并肩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无论沉默再怎么肆虐,让一个I人觉得这一路长得好似没有尽头,在孟宁看来,这一路却又是转瞬之间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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